在紅塵最深處漫歌柳永(1 / 2)

公元十一世紀初的一天,科舉考試已經結束,來自全國計程車子們正在焦急地等待著放榜。而當朝皇帝宋仁宗正在大殿對新科進士的名單進行最後的稽核。皇帝此時的心情,大概和當年唐太宗的心情差不多,有“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志得意滿。仁宗手裡的硃筆在一個個的名字上劃過,當筆尖到達一個名字的時候停住了。仁宗本來舒展的眉頭也緊鎖了起來,他提起筆,在名字旁邊寫了一句話:“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詞!”之後,用硃筆重重地把這個名字圈去了。

這個被圈去的名字,叫柳三變。

且把浮名 換了淺斟低唱

這已經是柳三變第三次落榜了,有人說是第二次,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正史是不屑於為他作傳的,所以很難考證。他的生平,只能靠後人在沾滿灰塵的詞句中去尋找猜測。

柳永(987?—約1053),字耆卿,初名三變,字景莊,因為他排行第七,因此人們又稱他柳七。柳永的父親柳宜原是南唐舊臣,入宋之後曾任工部侍郎。柳永兄弟三人,長兄三複,次兄三接,都才華出眾,三兄弟被人稱為“柳氏三絕”。柳永的父親、長兄、次兄都是進士出身,在書香門第長大的柳永,視功名為探囊取物,認為“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第”(《長壽樂》)。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初次參加科舉,便名落孫山。

此時的柳三變,似乎並沒有把落榜放在眼裡,他輕輕一笑,說:“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並興沖沖地準備參加下一次的考試。可是,第二次參加科舉又失敗了。柳三變坐不住了,鬱悶之下,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鶴沖天·黃金榜上》。

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據說唐代孟浩然一次在王維家遊玩時與唐玄宗不期而遇,皇帝詢問他近來有什麼詩作,孟浩然便朗誦了自己的《歲暮歸南山》一詩。當皇帝聽到“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時候不高興了:“我沒有拋棄過你,是你自己不來見我,你怎麼能說是‘不才明主棄’呢?”言畢拂袖而去。於是孟浩然終身未被錄用。

落榜之後的柳三變,其心態與孟浩然驚人地相似:明明是自己名落孫山,卻說自己不小心沒考中狀元,還說政治清明的朝代居然也會遺漏自己這樣的賢才,居然還為皇帝憂國憂民一把。詞人的失意其實也是很明顯的,但是卻硬著頭皮梗著脖子說:沒必要再去計較獲得與失去,我這樣的才子詞人,就是實際上的白衣卿相。

人生失意發點牢騷,自古皆然,但是柳三變的牢騷卻讓人側目。

文人仕途失意,大多選擇寄情山水,但是柳三變卻是寄情紅塵。他毫不諱言,自己最喜愛的是煙花柳巷,尋訪“意中人”,平生最暢快的是“風流事”。更大膽的是,他居然將士子們孜孜以求的功名斥為“浮名”,竟不知這是皇權控制文人最重要的手段、最有效的誘餌。在柳三變的眼裡,這些浮名根本不值一提,不如換得在勾欄瓦肆中的“淺斟低唱”!

柳永犯了大忌諱。

他並不明白,自古失意文人寄情山水,其實不過是給自己進身找一個更合適的平臺罷了。東晉謝安曾經罷官,於是隱居東山,可是他的隱居,實質上是為自己出山增添一個更有分量的砝碼,同時也展示一下自己“不慕名利”的“風骨”。果不其然,隱居後不久,他就在朝廷的一再懇請之下“極不情願”地出山了,同時也給中國文化留下了一個成語——東山再起。

唐朝處士盧藏用隱居終南山中,但是隱居又隱得很不安分,經常是皇帝在哪裡他也就出現在哪兒,被時人譏諷為“隨駕隱士”。後來他終於得償所願,以“高士”身份被徵召入仕。一次他和司馬承禎路過終南山,他指著山對司馬承禎說:“此中大有嘉處。”司馬承禎調侃說:“依我看來,這座隱居的山不過是仕宦的捷徑罷了。”(參見《新唐書·盧藏用傳》)盧藏用頓時愧不敢言。“終南捷徑”的典故也就出於此。

即便是聲稱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仙李白,在得到朝廷徵召的詔書之後,也喜滋滋地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絕塵而去。

由此看來,中國古代至少絕大部分隱士,其本質不過是“著名隱士”。隱居就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平臺。一方面仙風道骨顯示自己棄塵絕俗,另一方面暗地鑽營孜孜以求進身之階。這些隱士的小算盤皇帝也未嘗不知道:他們並不是不想做官,只不過嫌現在給自己的官太小,做官的方式太卑微,於是透過這種欲擒故縱的方式以退為進罷了。一旦皇帝對這些人的才幹有所肯定,則會安車蒲輪、三顧茅廬請他們出山。這樣,一方面成全了皇帝愛才如命的美名,也顧全了他們本不樂仕進,不得已才勉為其難出來做官的面子。這種潛規則雙方都是心照不宣暗自默契的。

文人雅士即使不做官,他們的行為也得符合雅的標準。吟詩作賦無疑是雅的,隱居林泉也是雅的,哪怕是垂釣溪邊、伐柯山林也是雅的,因為姜太公和《詩經》有了先例。文人做雅事,也就為自己留了後路,隨時可以出來做那件不算太雅但是人人心裡都趨之若鶩的事情:做官。如果實在做不了,退而求其次也可以高蹈世外,終老林泉,死後也許會有人給自己一個“靖節”的私諡。

柳永錯就錯在沒有為自己留後路。流連山水是大雅,而流連柳巷,詠懷男女之愛則是大俗了。一兩次科舉失利就如此一俗到底,即使以後皇帝想起用你,他也不得不因保持幹部隊伍的純潔性而有所顧慮,這不是自斷後路嗎?

說起來柳永也頗委屈:男歡女愛向來是藝術永恆的主題,從《詩經》開始就詠歎不絕,文人們不但不以為俗,反以為雅,為何到柳永手裡就變成大俗了呢?

有些事,聖人做得,凡人卻做不得。

《詩經》首篇便是“關關雎鳩”,寫男子想念女子睡不著覺是“輾轉反側”,寫夢中情人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些美麗的詩句本都是凡夫俗子的暱暱兒女語,有著紅塵之中的永恆的追求與美。可是孔夫子一句“思無邪”,硬生生地將《詩經》中那些新鮮靈動的情詩變成了廟堂之上的宏大敘事,後世腐儒陳陳相因,言閨情必是香草美人,柳永直寫閨閣之思,反倒成了不高雅,至少是不高尚。

原來兒女之情本身只能是個幌子,店裡賣的酒必須是萬機北宸的味道,是為興寄。掛羊頭賣狗肉才是正宗,若掛羊頭賣羊肉,反而是俚俗之至,絕不能登大雅之堂。

由此可見,雅俗之涇渭分明,距離可以光年計,誰敢說大俗即大雅?

但是話說回來,柳永的遭遇,也不見得完全是打破了雅俗之間的潛規則,更大的原因,估計也是得罪了皇帝隨即牆倒眾人推而已。

柳三變自己也不知道,從這首詞問世的那一天起,就更註定了自己下次科舉的失敗,註定了他整個人生的坎坷。

這本是一個在背處發的小牢騷,但是他也沒有想一想你怎麼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詞來發牢騷呢,他這時或許還不知道自己歌詞的分量。它那美麗的詞句和優美的音律已經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蓋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間的歌舞晚會,“凡有井水處都唱柳詞”。

——梁衡《讀柳永》

被皇帝親手黜落之後的柳三變,似乎並沒有汲取教訓,而是變本加厲地放浪形骸流連聲色了。他調侃地自稱是“奉旨填詞柳三變”,出沒於花街柳巷之中,結交的都是歌妓朋友。他為她們寫詞,許多人因為他而走紅,在官場上慘敗的柳三變,在紅塵中卻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許多歌妓以能認識他為榮,若能得到他為自己寫的詞,那更是可以傲視同行。歌妓中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

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得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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