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武士賀鑄

賀鑄因一句“一川煙柳,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而得到“賀梅子”的雅號。不過,他自己也許並不喜歡這個稱號,對一個渴望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的武士來說,聲名由吟風弄月而出,反倒是對他最大的侮辱。而賀鑄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年少時那段慷慨激昂、豪情萬丈的日子。

賀鑄如果生活在別的朝代,肯定不會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模樣。他最大的悲劇,就是生活在了宋代。

賀鑄(1052—1125),衛州(今河南衛輝市)人。和很多草根出身的詞人不同,賀鑄煊赫的家世令人注目:他家遠祖本居山陰,是唐朝著名詩人賀知章的後裔,他還是宋太祖賀皇后的族孫,他的妻子也是宋宗室之女。雖說到賀鑄的時代家族早已不如以前那樣興旺,但是畢竟餘緒猶在,因此,賀鑄也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他年少讀書,博學強記,很早就顯露出文學天賦,但是,他又不是個純粹的文人。

賀鑄的友人程俱在為他作的墓誌銘中說賀鑄“儀觀甚偉,如羽人俠客”,這話可能一半是對的,一半是錯的。據史載賀鑄身長七尺,可是據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賀鑄狀貌奇醜,面色青黑,當時人稱為“賀鬼頭”。程俱說他“儀觀甚偉”,有可能是為死者諱。但是賀鑄性格里面有濃厚的豪俠之風,卻是不容置疑的。也許是由於出生於武將之家的原因,賀鑄很少有當時文人常見的陰柔氣息,而是“任俠喜武,喜談當世事”。賀鑄的性格也絕不像一般文人那樣溫文爾雅甚至小心翼翼,而是敢說敢言,面對問題,“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宋史·賀鑄傳》)。在已經被宋詞的香風軟化得骨酥肉麻、面色蒼白的文人中間,他是一個絕對的異類。

可是,賀鑄卻生錯了時代。北宋朝廷憑藉割地賠款的屈辱政策換得了一百多年的安全和發展,在這一百多年裡,國家文化發達,經濟繁盛,整個社會籠罩在一片盛世的祥和春光之下。但是,這“盛世”背後,隱藏的卻是深深的危機:

北宋無力收回漢唐原有的廣大草原國土。大宋大宋,實際上它的疆土連漢唐時期的一半還不到。它的北面是包括華北北部和蒙古草原的幅員萬里的契丹遼國。它的西面是剽悍的党項西夏和羌族土蕃。它的西南面是白族的大理國。這種局面導致了嚴重後果。

——姜戎《狼圖騰》

可是,即使面對著亡國滅種的危險,北宋末年的統治者們似乎仍然沒有大廈將傾的危機感,仍然沿襲宋初制定的重文輕武的政策。在這種情況下,將門出身、渴望建功立業的賀鑄遭遇仕途的坎坷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賀鑄十七歲時赴汴京,曾任右班殿直,監軍器庫門,後出監臨城縣酒稅,這些都是地位卑下的武職。北宋武官本來地位就不高,賀鑄可以說是遭遇雙重的歧視,一直不得志,在徐州的時候,他就自稱“四年冷笑老東徐”,心中抑鬱可見一斑。

借古人之酒 澆我心中塊壘

行路難(小梅花)

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鬥十千?

酌大斗,更為壽,青鬢常青古無有。笑嫣然,舞翩然,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遺音能記秋風曲,事去千年猶恨促。攬流光,系扶桑,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晚唐李商隱曾有綽號“獺祭魚”,因為據說義山寫詩喜歡使用典故,每次創作時,參考書堆滿了書桌。文人用典,大抵是這樣尋章摘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可是“武夫”出身的賀鑄用典,卻是這樣說的:“吾筆端驅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明明是借用前人典故,卻說“驅使”,還令其“奔命不暇”,賀鑄的豪俠性格使他即使在寫詩的時候似乎都有大將之風。這首《小梅花》最大的特點,就是整首詞基本上是引用或者化用前人典故詩句而成篇,獨樹一幟。

集句詩很容易受前人侷限而落入窠臼,但是這首詞卻是語意連貫,一氣呵成,不僅沒有拘束之感,而且自有一番“豪縱高舉之氣”。(趙聞禮)詞的上闋用典分別出自《詩經·鄭風·大叔于田》《世說新語·賞譽》《後漢書·陳蕃傳》、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曹植《名都篇》,雖是使用前人語句,但是詩人內心鬱憤之氣的抒發卻並沒有受此影響,仍然是一瀉而出,澎湃不絕。

文武雙全的賀鑄在一個錯誤的時間,生活在了一個錯誤的國度,由此而付出了一生的代價,這種憤懣,哪裡是幾句詩句所能束縛的呢?

縱使你武能縛虎,文若懸河,又能如何?官卑職小的賀鑄駕著小車瘦馬,在紅塵中沉淪。李白曾仰天大笑出門去,高唱“我輩豈是蓬蒿人”,而此時的賀鑄似乎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註定要沉淪下僚,了此一生了。時間和空間的雙重錯位使詩人對仕途失去了最後一點信心。那麼,就讓我們舉起酒杯,和無數與我們擁有同樣命運的古人一起,徑須沽取對君酌,與爾同銷萬古愁吧!

反正,人生總難免老去,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對生命,我們不能擁有同樣的過程,但是至少能擁有同樣的結局,這多少也算是個安慰。嬌美的妙齡歌女殷勤勸酒,舞姿翩躚,可是,你為什麼唱起了漢武帝那首《秋風曲》:“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生命的短促,功業的無常,似乎真的是人類共同的悲涼和傷痛。從上一次嘆息,到今天的縱飲,千年的時光,似乎也只是轉瞬之間!詩人醉眼矇矓,歪歪倒倒地站起,想爬上樹梢,繫住西斜的殘陽,讓年華不再老去。一陣涼風吹來,詩人突然酒醒:帶著這樣的鬱憤,一天都覺得太長,時光如果真的從此停滯,如何才能排解這無邊的悲涼?

戛然而止。

似乎詩人在這猛然的自問中定格,時間的確就在這一刻停止了。無數的古人,從詩句中走出來,和詩人一起,凝視這西斜的殘陽,心中懷著同樣的哀傷,從遙遠的遠古走來,走到詩人的身旁,和詩人並肩站在一起。在無盡的未來,還會有更多的人加入這個行列。在歷盡了世事的悲涼和坎坷之後,能夠與有過同樣的悲涼與坎坷的人們站在一起,這也是所有的失意者唯一的安慰。

憂愁的重量

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當“心”上壓著一個“秋”的時候,“愁”就來臨了。

也許是因為秋風的蕭瑟,或者是因為秋景的淒涼,或者是紛飛的落葉勾起了人的無限愁思,古詩中的愁很多似乎都是在秋天發生的。所以冉雲飛先生笑稱“秋天是用來出氣的”。不過,在不同的詩人的眼中,一般的愁,卻也有著不同的模樣。

在李白眼裡,愁就是那無法用寶劍斬斷的江水,也是杯中那永遠衝不去洗不淨的暗色。“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李白《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才華蓋世的詩仙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這裝點了盛唐氣象的詩篇就不能為自己鋪平登上高山的道路,剷除無處不在的阻礙?

在李商隱眼中,愁大概就是那場似乎永遠也下不完的雨,和雨中客舍那盞微茫的孤燈吧?“滯雨長安夜,殘燈獨客愁。”(李商隱《滯雨》)漂泊在外的李義山累了,倦了,燈芯上跳躍的,大概是家鄉的山水和親人的笑臉吧?

在蘇軾眼中,愁大概就是那陣若有若無的青霧。朝雲已經去世多時,但是東坡眼中,卻始終留存著她如天女維摩一般高潔脫俗的身影,“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蘇軾《西江月》)蘇軾的愁,是無法抑制的思念,是夜深人靜時的悲愴低首。

遠竄天涯的秦觀,他的愁是紅色的,如杜鵑啼出的血。“飛紅萬點愁如海。”(秦觀《千秋歲》)朋友孔毅甫聽了這首詞後對親近的人說:“少遊將不久於人世了。這樣的愁,生命脆弱的脊背怎能承受!”

賀鑄的愁,在秋天來臨之前來臨了。

有人說,賀鑄的愁是被那個女子引發的。那天,她娉娉婷婷地走過那條湖邊的小路。詩人無法趕上她,只能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她經過的小徑上,如散花一般,散下了一路的愁緒。詩人跟隨她的足跡,將愁緒的花瓣撿拾起來,編成詞的花環,等待她下次的路過。李清照所說的“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大概就是這樣如花的愁。

有人說,賀鑄的愁緒是被自己的身世引發的。有什麼哀愁能抵得上這生命與時代的錯位?一身武藝無法施展,滿腹文采只能用來賞花吟月,忍看年華老去卻一事無成。那偶遇的女子,其實是詩人心中永遠的夢想的化身,與屈原筆下的香草美人一樣,寄託的不是愛情,而是詩人對理想中的那個我的期待。多年以後,跟賀鑄有著極其相似的生命感悟的辛棄疾在他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中寫道:“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也許,探究詩人愁的原因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每個人的憂愁都只能屬於自己,別人無法複製,也就沒必要猜測。不管這種愁是自君別後的憂傷,還是壯志難酬的悲涼。每個人的憂傷的內容可以是不同的,但是憂愁的感覺卻經常是一樣的。那種極封閉又極空曠,極平靜又極躁動,極空虛又極沉重的感覺,就是憂愁的感覺。一川菸草,滿城風絮,迷茫的雙眼似乎在期待,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淅淅瀝瀝的雨從容不迫地敲打著庭院裡的芭蕉,也敲打在詩人的心上。

據說,此詞一出,人們都對最後一句讚不絕口,賀鑄也得到了一個雅號:“賀梅子”。不過,我想,賀鑄自己也許並不喜歡這個稱號,對一個渴望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的武士來說,聲名由吟風弄月而出,反倒是對他最大的侮辱。而賀鑄一直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年少時那段慷慨激昂、豪情萬丈的日子。

格式化後的生命是否還是生命?

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生死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好友千山兄的BBS簽名是托爾斯泰的一句話:“習慣正一天天地把我們的生命變成某種定型的化石,我們的心靈正在失去自由,成為平靜而沒有激情的時間之流的奴隸。”

每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中總是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感:是否我自己也早已成為習慣的奴隸,逐漸失去了曾經有過的激情和幻想。曾經為之而激動的某些東西,現在已經成了早已廢棄的兒時的玩具,被遺忘在某個佈滿灰塵的角落。化石上的慘白代替了生命的綠色,化石上深深的刻痕代替了生命之葉上纖細的葉脈。而我們總是每天早上起來,認認真真戴上面具,莊嚴隆重地出門,迎接一場又一場好戲的上演。

年少的輕狂是一場必然失敗的戰役,一代代的人不知疲倦地投入這個血腥的戰場,被擊敗,被打垮,然後躲到角落裡偷看那些勝利者,像他們一樣,逐漸磨掉自己身上的稜角,掩飾起自己的感情,戴上各式各樣的假面,順從體制的安排,聽任上蒼的調遣。而我們,管這個,叫成熟,其實,這也是習慣。

賀鑄自踏入官場,就擔任位低事煩的武官,一直鬱郁不得志。後來,在李清臣、蘇軾的推薦下,改為文職,但也一直是位卑職小。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以太祖賀後族孫恩,遷為朝奉郎(正六品),賜五品服。班超曾因厭惡文職官員的瑣碎與繁苛,憤然投筆從戎,賀鑄卻是被迫離開自己心儀的武職,陷身於刀筆吏庸常而無趣的生涯之中。

但是詩人心中永遠留存著那份懷念,那段年少輕狂的日子。豪俠是屬於少年的,肝膽相照,生死與共,快意恩仇,縱論天下事。每個人都有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的夢,即使不能出將入相,也願意馬革裹屍。他們縱酒馳馬,呼鷹喚犬,在獵場上一較高低,在高歌中滿載而歸。

可是,現在這一切只如一場舊夢。幹雲的豪氣已然散去,如今的詩人,在無聊而煩瑣的公務中消磨自己的生命。雖然心中還懷著那個戎馬倥傯的舊夢,可是沉醉在盛世大夢裡的北宋,從天子到公卿都沒有意識到,一場巨大災難即將來臨,更無人居安思危。詩人想主動請纓,抵禦外寇,可是卻無人理會。西風中,匣中寶劍發出長嘯,可是詩人卻只有登上高山,手揮七絃,用純粹文人的方式來抒發一個武士的悲涼。

宣和七年(1125年),七十三歲的賀鑄在常州一個僧舍裡去世,結束了自己蹭蹬坎坷的一生。就在這一年,金滅遼。賀鑄是幸運的,因為,他不必看到,金滅遼之後立刻進攻北宋。北宋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最繁華的都市、最燦爛的文化、最先進的科技、最有威力的火器,可是,卻沒有幾個稱得上有肝膽的武士。僅僅兩年之後,汴京城被攻破,宋徽宗、宋欽宗被擄到北方,北宋被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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