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黃花人空瘦李清照(1 / 3)

多年以後,李清照都清晰地記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六月十三日,她在池陽與趙明誠分別時的情景。那時候,趙明誠奉旨去湖州赴任,臨別時,他“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雖然當時她就有了隱隱約約的不祥的預感,但是她還是怎麼也想不到,就在一個月之後,她就收到了精神如虎的丈夫病重的訊息。兩個月之後,也就是八月十八日,世界上最關愛她的人棄她而去,只留下她,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塵世中苟活。

眼波才動被人猜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送長子蘇邁到饒州德興縣擔任縣尉,經過鄱陽湖湖口,寫下了著名的《石鐘山記》。就在這一年,他遠在山東濟南的學生李格非喜得嬌女,起名為李清照。李格非進士出身,卻是北宋著名的學者和散文家,好學不倦。晁無咎曾說李格非每天“則坐堂中,掃地置筆硯,呻吟策牘,為文章數十篇”。(《有竹堂記》)李格非妻子也是名門閨秀,擅長文學。書香門第,家學淵源,這無疑給李清照的成長準備了良好的土壤。仕宦之家又無疑培養了李清照開闊的眼界和高貴的氣質,而這種大家閨秀的眼界和氣質,更是那些小家碧玉永遠無望企及的。聰穎的天資加上家庭的薰陶,使李清照的成長化為了宋詞成長的一個部分,而她的名字也將註定被寫入中國文學史。

歲月在鎮靜而從容地輪換,李家的這個小女孩,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閒適慵懶的生活給了她創作的閒暇,這個敏銳的女孩每年悄悄地觀察著“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溼鞦韆”(《浣溪沙》),在春花秋日中打發著略嫌無聊的時間。情竇初開的女孩,已經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憂傷、無從訴說的鬱悶、隱隱約約的惆悵和期待了。

點絳唇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活潑可愛的少女剛蕩完鞦韆,纖手如玉,嬌面如花。薄薄的一層細汗沁出,沾溼了貼身的衣服。突然有外客到來,女孩嬌羞躲避,連鞋子都顧不得穿上,頭上的金釵也失落了。可是,調皮的少女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回頭看看來客到底是誰:是仙風道骨的老者,還是英俊瀟灑的少年?倚門回首,卻又怕被人恥笑,於是“欲蓋彌彰”地裝作嗅青梅。李白《長幹行》有“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句子,從此,“青梅竹馬”成為一個甜蜜而幸福的典故。女孩這掩飾的動作,卻正好暴露了內心的小秘密。

由於體裁特點,宋詞“男子作閨音”幾乎是公認的傳統,但是,真正屬於女孩的隱秘心思,站在男人的角度是很難真正理解的。著名學者唐圭璋先生就認為:清照是名門閨秀,少有詩名,亦不至不穿鞋而行走。含羞迎笑,倚門回首,頗似市井婦女之行徑。而一些學者也認為此詞“詞意淺顯,不類清照手筆”(徐永端《易安詞簡論》)。不過,要求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老成持重,似乎過於可笑,而要天真爛漫的少女的文字深刻凝重,似乎也太過於苛求了。少女之美不僅在年齡和外表,更在於水一般的明澈和清淨,沒有矯飾沒有偽裝的天真。這樣“淺顯”的詞,恰恰是給過於老成乾枯的詞壇蒙上了一點水汽,使這種本屬於心靈的文字回覆原有的光亮和潤澤。

也許是因為這種“淺近”,因此,少女的秘密,其實根本無秘密可言,少女的躲藏,在成年人看來,是顯得可愛而且可笑的。

浣溪沙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歌德曾說:“哪個少男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少男少女的秘密,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當沉思中的少女無緣無故地失笑,或者當她剛剛還巧笑倩兮,轉眼又托腮沉思,其實那眼波是否移動都無關緊要了,懷春的少女的心事,已經清楚地寫在臉上,寫在眉尖,寫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

心事重重的女孩把秘密全部寫在彩色的信箋上,那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激動和欣喜,即使是深閨高院,也鎖不住的青春的躁動和希冀。這個官宦之家的女孩,甚至也希望,在某個月圓之夜,在花影之中,去等待那個尚是朦朧的身影,和自己一起,講述一個亙古未變的故事。

只是李清照當時未必知道,她的大名已經飛出了深深的閨閣,傳到了這個城市很多人的耳中,更想不到,她的名字會讓一個人寢食難安,坐臥不寧。

這個人就是趙明誠。

一種相思 兩處閒愁

公元十二世紀的某一天,北宋宰相、時任吏部侍郎的趙挺之的兒子趙明誠對父親說:“父親,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朗誦一首詩,但是醒來的時候只記得三句了。”

趙挺之問:“哪三句?”

趙明誠說:“‘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孩兒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趙挺之大笑:“言與司合在一起就是‘詞’字;安字把上面去掉是‘女’字,芝芙二字將上面的草字頭去掉就是‘之夫’兩個字,這個夢是說你應該娶一個詞女當妻子。”

可是,誰是詞女呢?縱觀當時,只有一個女子享有詞女之名並且還待字閨中,這個詞女就是李格非的女兒李清照。

我一直認為,這個故事的可靠性值得懷疑。並非說這個故事不真實,而是覺得趙明誠告訴他父親自己做這個夢其實純屬瞎掰。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論者,我對此事只有一個合乎常理的解釋,那就是:趙明誠肯定早已對李清照“垂涎三尺”,於是故意編了這個夢來哄騙他老爸,挾天意以令家長,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是必須承認,在向來缺乏浪漫色彩的中國愛情史上,這個故事無疑是其中最具亮色的一筆。更關鍵的是,這個才子才女的故事攪亂了傳統的才子佳人的固定程式,女性第一次因為才華而被男子傾慕,這即使是在現代,也是令人驚訝的,何況是在理學正“蓬勃發展”的宋代。

這一年,趙明誠二十一歲,還是個太學生。李清照十八歲。

李清照的人生之舟告別了少女的渡口之後,又來到了更甜蜜的愛情的港灣。嬌憨的少女成了美麗的新娘,她臨水照花,對鏡描眉,買來一朵尚帶露珠的鮮花,插上鬢角,對著夫婿撒嬌,“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叫郎比並看。”(《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

更重要的是,兩人有著共同的情趣愛好——金石。李清照後來回憶,趙明誠還在當太學生的時候,每次放假回家,先當掉衣服換點錢,然後到相國寺買碑文和水果點心。回家後夫妻賞字品果,雖然寒素,但是卻其樂無窮。後來趙明誠當官有了俸祿,兩人節衣縮食,“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金石錄〉後序》)家裡的金石碑刻日益堆積,落落大滿。

每次飯後,夫妻倆便煮茶,指著堆積的古書,賭哪件事在哪本書、哪一頁甚至哪一行。李清照天性強記,於是勝時居多,每次勝利之後,卻總是掩飾不住自己的得意,於是端茶大笑,以至於茶也被潑灑在衣服上,結果誰也喝不成。多年之後李清照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不禁喟嘆:“甘心老是鄉矣!”(《〈金石錄〉後序》)

在這樣的甜蜜之中,即使是偶爾的苦澀,想必也是甜味的吧。

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暫時的小別,恰恰是使愛情更醇厚的調味品。哪怕這分別耽誤了重陽佳節,哪怕那個人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但是,獨坐簾下的少婦明白,這種等待是確定能有答案的。風乍起,黃花暗香浮動,才情與愛情交相漫溢的少婦寫下淡淡的愁緒和思念,等待丈夫回來的時候,惡作劇地跟丈夫比賽。她也許知道,丈夫會三天三夜廢寢忘食,寫出五十首《醉花陰》來跟自己較量,也許還會請他們的好朋友陸德夫來當裁判,也許她早已胸有成竹,陸德夫一定會說:“還是‘莫道不銷魂’這三句是絕佳的。”她有這個把握,因為這幾句,是凝結了才女所有的機巧和靈氣,融合了少婦含著淡淡苦澀的幸福,還有那份對丈夫無法替代的愛。所以清代王士祿也調侃說:趙明誠為了勝過李清照而損失了三天的睡眠和飯食,“豈不痴絕!”試想:以曠世之才氣寫沁入骨髓之相思,還有什麼文章,能勝過它呢?

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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