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死不了(1 / 3)

小說:頑賊 作者:奪鹿侯

西寧城茶馬司官署。

夜幕降臨,二層窗臺上,監視茶馬的中官張元亨燒完了香,依靠木欄端著菸斗,看向城中萬家燈火。

西寧衛非常繁榮,但這種虛假繁榮建立在龐大到無人能制的走私貿易之下,朝廷讓他來監視茶馬司,是因為茶馬司的川茶賣了許多,該換到的河曲馬,卻一匹都沒有運往內地。

張元亨很清楚內中緣由,西寧衛城如今被一群叫天災改變人生的邊軍掌握,而張元亨也是被天災人禍改變人生的其中之一。

如果說倒黴鬼有個排行,他一定名列前茅。

他出生在保定府雄縣,父親是個在朝鮮打過仗的老兵,戰爭結束後回到家鄉用賣命錢置辦二百畝地、母親在縣城開了間裁縫鋪,育有兒女四人,張元亨排行第三。

那時物價便宜經濟繁榮,大哥在京營當兵,姐姐也嫁了個京軍,人們穿衣裳喜新厭舊,母親的裁縫鋪生意興隆。

在張元亨的幼年時代,生活過得非常美滿,平日裡每隔半月總有肉吃,桌上沒五個菜都不叫過節。

他是家裡最聰明的兒子,從小在社學讀書,教書先生總說,他是張家的麒麟兒,將來可以做到大官。

萬曆四十五年,他十六歲,在雄縣縣學考了秀才,似乎就是從那年開始,周圍的環境飛變化,人生的喜怒哀樂向他紛沓而來。

答應要送他一張朝鮮弓的兄長在薩爾滸戰場失蹤,姐夫在戰場逃跑卻沒逃回來,只送回一張逃兵被處死的公文,姐姐因這張公文受盡鄉鄰的嘲笑與白眼,選了個無人知曉的夜,吊死在房樑上。

母親總說夢見大郎回來了,抱著自己的頭,要讓她給縫縫,每日站在雄州古城的東門外等著,久而久之精神失常,有天突然就沒了蹤影。

接連失去兩個孩子和妻子,父親說這是他殺人太多的報應,變得沉默寡言終日酗酒,喝到神志不清。

無憂無慮的張元亨成了家裡的頂樑柱,老父親需要照顧、小妹也年紀尚幼,他只能勉強維持裁縫鋪的買賣,直到天啟六年。

那年生了兩件小事。

第一件是六月十五地龍翻了身,從宣大到天津衛,從京師到開封,波及四省六十餘府州縣,餘震一連幾十次,被震垮的房屋壓死了數不清的人,他的父親只是其中之一。

張元亨沒存下積蓄,但老父親的喪禮不能不辦,他借了筆錢潦草辦了喪禮。

他也不想潦草,但當時家家戶戶都在辦喪禮,吹喪的嘴都吹腫了,也沒人顧得上參加別人家的喪禮,誰家都風光不起來。

這筆錢倒不算啥,眼看地裡的糧就該收了,收了糧就能還上帳。

第二件小事來了,半個月後一場暴雨,海河決堤、雄河暴漲,從天津衛到真定府全被淹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輪到他做選擇了,是把小妹抵給債主做外室,還是把災年賤價的田地抵給債主。

前者划算得多,但張元亨選了後者,沒了田地、裁縫鋪子也經營不善,第二年就盤給別人換了碎銀五兩,當作小妹出嫁的嫁妝。

讓他現在想來,自從當了秀才,唯一一件順心事,大概就是把小妹嫁了個好人家。

小妹出嫁那個黃昏,風風光光,到現在他都記得那天的晚霞,晚霞很美。

好端端一個家,就在良辰美景裡散了架,他啥都沒有了。

後來他揹著行囊去過很多地方,在北直隸像個文武雙全的矇頭蒼蠅來回竄,業務範圍從代筆寫信到表演胸口碎大石,啥活兒都幹。

絕口不提自己的秀才出身,他看明白了,秀才不能改變他的財富狀況,卻能讓他接觸到窮苦農夫接觸不到的達官貴人,給本就悲催的生活增添些許冷眼。

天啟七年,他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去了京城,那的風氣更為墮落、貧富更加兩極分化,秀才比流浪狗都多,同樣沒有他的位置。

也想過謀個一官半職,但許多年沒讀書,不論經濟狀況還是學識儲備都不足以讓他再考舉人。

何況也沒個財產,就算想搭關係,別人也不在乎個窮酸秀才。

丟人的不是秀才,丟人的是窮酸。

好不容易認識個也姓張的小宦官,能說上話,宦官厲害啊,張元亨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運道都繫於這小張一身了。

他使盡渾身解數把小張灌醉,按著頭認了個叔叔,頭天夜裡認了親,第二天天啟皇帝駕崩了,緊跟著信王登基、魏忠賢倒臺。

小張叔叔不但沒能把張元亨的人生際遇拉起來,倆人一塊趴下了,被張元亨帶著東躲西藏,半個燒餅掰四瓣,今天吃一頓、明天還能吃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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