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螺旋上升(1 / 2)

小說:頑賊 作者:奪鹿侯

隨著對天花免疫的漢軍入駐,被死亡陰雲籠罩的八角城得以恢復。

主持防疫的是個年輕人,名叫常廟生,劉承宗離開軍隊時曾在老君集露宿一晚,後來這個小娃跑到黑龍山逃難被收留,有時跟著劉向禹、有時跟著劉承運。

因為元帥府認識到病菌感染的先驅是劉承運,早在延安起事階段決戰李卑,他就認識到肚皮破開的傷兵需要安置在空曠、無人的隔離營救治,能增加生存機率。

當時只有十歲的常廟生就已經在承運身邊打下手了。

所以儘管常廟生沒打過仗,但在防疫方面可能是元帥府認識最深刻的人。

如今在八角城,他使用的仍然是劉承運故智,將患病的漢蒙士兵視天花趨勢、並症程度分割槽駐紮,在城內遍灑石灰,安排人手將城外屍焚燒掩埋。

察哈爾人對焚燒屍體並不牴觸,實際上作為跟大明的敵人,他們跟金國一樣,很清楚明軍的級功政策。

打仗死了人,能用鉤鐮槍帶走就用鉤鐮槍帶走,帶不走就燒了、綁石頭扔河裡。

不論如何只要不留下屍體,都可以。

所以對常廟生來說,焚燒屍體最大的阻礙,在於需要派不少士兵,禁止蒙古士兵去撿舍利子。

劉承宗帶額哲進八角城時,城外西南角就在燒人,二十多人一塊燒,木架子堆得像城牆一樣高,幾百個蒙古兵在外圈圍著裝和尚唸經,可壯觀了。

燒完了不光會有舍利子,這麼多人保不齊誰有個假牙啥的,有些金子銀子銅子,萬一有人從前被佛朗機打過,燒出來個鐵子也不足為奇。

不論如何,死亡的屍得以收斂,患病的牧兵得到醫治,即使不治身亡,也能被人抬出城外妥善處理安葬,人們對天花的恐慌情緒正在緩緩褪去。

留下的更多是對前途未卜的不安。

林丹汗勉強在榻上盤腿坐好,儘管他極力控制,還是無法讓這具病入膏肓的身體保持大汗的威嚴。

不過這並不重要。

隨著長達數年的戰爭終於落下帷幕,他已經在這場戰爭裡失去了太多,早就沒有什麼威嚴了,空蕩蕩的架子,在這一刻崩塌也無所謂。

木炭噼啪輕響在不遠處傳來,帳房裡有火在燒,熬藥讓空氣裡都透著苦味,更遠的地方傳來噼啪的爆竹聲,在城裡。

林丹汗的身子向床榻的角落艱難地縮了縮,劇痛扯動著他的全身,在他漫長的一生裡從未如此乏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再重新閉上眼睛。

他的眼前並非一片黑暗,只是沒有顏色、沒有感知,這種感覺很怪,就好像把手伸出去張開一樣,他沒有眼睛了。

這讓他對外界聲音產生過分的敏感與擔憂,驚聲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帳房裡幾個熬藥的醫生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位病入膏肓的大汗在說什麼,直到他問了好幾遍,一次比一次急,醫生們才從外面喊來個粆圖臺吉的隨從,答道:“大汗,是大元帥帶著額哲進城了。”

林丹汗面色大變:“別讓額哲過來!”

劉承宗來看來染上天花,那是該著姓劉的命窘,可不能害了自己兒子。

這倒是讓粆圖臺吉的侍從很難辦,他心說自己在元帥府只是屯田中旅右察哈爾營的參將護兵管隊,那大元帥劉承宗想幹啥,別說自己管不了,就連粆圖臺吉也管不了啊。

回應大汗的只有沉默。

這位護兵管隊左思右想,尋思大汗反正看不見他是誰,再左看看、右看看,帳裡都是些不懂蒙古言語的漢人醫生,面面相覷之下,最後打了哈欠,一步一步退出汗帳。

任由大汗在裡頭罵罵咧咧。

爆竹聲由遠及近,很快一手按腰刀一手牽額哲的劉承宗就走到了汗帳門口。

他把額哲交給粆圖臺吉,叮囑道:“一會進帳,你帶額哲進門別往裡走別下簾,刀子去通報,就說我來了。”

粆圖臺吉格外慎重,天花對他們這些出過痘的人毫無危險,但是對額哲來說就像闖九死一生的地雷陣。

而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進八角城同樣有風險,那就是瘟疫,這座城裡死過太多人了。

粆圖臺吉聞言重重點頭,連忙蹲下身給小傢伙收拾衣裳。

額哲臉上被劉獅子裹了面巾,身上也裹著不透氣的棉布袍子,悶得小臉兒紅透。

劉承宗只在帳外站了一會,聽見戴道子在裡面說話,確認虎墩兔已經知道他過來的訊息,便抬腿入帳,身後便有護兵提交椅上前,擺在床榻數步之外。

讓人通報只是禮貌,劉承宗覺得八角城是自己的地盤,沒有任何地方是他不能進的。

汗帳圓頂投下一片光亮,劉承宗坐在陰影裡,看著光圈另一邊榻上把握不好方向、將臉面扭向另一側的林丹汗,開口道:“你感覺怎麼樣?”

林丹汗聽見他的聲音,扭過臉來,又聽見戴道子的翻譯,眉頭不由得皺了皺,但很快又自己釋懷了,沒有給出正面回答,只是搖頭,緩慢地說道:“我身邊都是你的醫生,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南朝小王,真沒想到以這幅模樣見到你,額哲在哪?”

戴道子在翻譯上表現得很謹慎,但在劉承宗的眼神示意下還是有什麼說什麼。

好在他並沒有看見劉承宗臉上有什麼慍怒之色,恰恰相反,劉獅子咧嘴無聲地笑了笑,才開口道:“額哲在門口,他被保護的很好,不會染上天花。”

聽見這句話,林丹汗向另一個方向看了看,似乎想要看看額哲,不過片刻後他又苦惱地閉起眼睛,臉上的表情快變換,時而惱怒、時而難過,最後又充滿不捨與哀求,低聲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劉承宗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即使以他相對麻木的人性,也很難直截了當的告訴林丹汗:我看你這會挺精神,多半是迴光返照了。

他只能說:“我們出來爭天奪地,壯志難酬,在所難免。”

大汗臉上露出慍色,你奶奶的,合著要上天的不是你,把在所難免說得雲淡風輕。

擱以前他肯定要跟劉承宗吵一架,然後再打仗,但如今他很清楚,自己時間不多,便也不在乎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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