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入了秋，李八一開始練習拄著柺杖走路，一開始只是在屋裡頭走動，不多久便自己在巷子裡來回走了。李八一一直覺得自己跟哥哥弟弟比起來，實在是這個家裡可有可無的人物，但他也清楚，他的優點是心態好，又不與人計較，何況大哥自當兵後又在東北娶妻生子，回來是不可能的了，兩個老的更不可能住過去，國慶更是個野得很的，誰能把他“關”在這小城裡！以後估計能照顧二老的，也就只有他這個最沒出息的二兒子了，每每想到這裡，李八一就會有種安心，他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大家按照自己的軌跡生活就挺好。不覺得自己擁有什麼的人，常常也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老李每天晚上吃過飯就出去溜達一兩個小時再回來，現在天氣一天冷過一天，下邊兒巷子路燈底下早沒了玩象棋的攤子，老李只得繞著這片三五條巷弄一圈又一圈地‘散步’。他心裡還在煩難兒子李八一的事情。那天經老謝老婆一說道，他老婆當天晚上就跟他提了給八一安排進他的那家廠子的事兒，話說得倒是句句在理，何況老李心裡也是一樣的想法，當時八一剛回家休養，老李覺得可以先放一放，等過段時間再說，現在眼見著八一已經可以拄著柺杖自己麻溜滴地走路，老李知道，這老臉是必須要拉下來的了，前兩天他還被老婆懟了來著，就因為聽說歐陽陸把自己老婆，一個區區食堂的工友，給安排進了財務科！
老謝老婆就一直說，‘她一個食堂的工友，連合同工都不算，雖然說是個城市戶口，但跟我們這種半邊戶有什麼區別！’
禮拜天的中午隔壁老王家媳婦兒王瑾特特給送了碗黃豆燉豬蹄，說是給八一補補身子，這段時間老王家沒少送些吃食過來，搞得老李特別不好意思，每次都是謝了又謝，總說平時從沒為老王家做過什麼，這下人家家裡一個兒子念大學，糧食關係轉了出去，結果剛結餘點兒糧票，就全供了八一吃了。老李老婆也是一個勁兒地誇王瑾，說她是她見過的最懂事兒的媳婦。不過，老李老婆這輩子能見過的人，大概也就是自己住著的這條巷子，外加下邊兒那三兩條巷子的範圍。
這王瑾端了菜進來，剛道了聲李叔叔，見老李拉長個臉，李八一低頭扶著柺杖坐著，老李老婆又是個擦鼻子抹淚兒的，於是放下了菜就出去了，還是李八一費力站起來，說了好幾聲謝謝。
其實李八一早看出了父母的心思，他也有話想說，他有個想法在心裡頭憋了許久，自從親眼見到隔壁老王家兒子王佑安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表情，他的眼前就時不時總出現那個表情的影子，忘不掉也揮不去，這影子像一劑就上癮的毒藥，看在眼睛裡，刻在魂裡、血裡！看著老父親為著他的事情每天這般的煩難，他索性不管不顧地把心裡這壓抑了數年的想法給抖落了出來。
李八一想考大學！
李八一是讀過高中的，畢業那年情況特殊，沒機會考大學，高中畢業就沒得書唸了，於是被招工去了工廠。恢復高考後他動過這樣的心思，可是看到家裡的現實情況，他又沒能說出口，現在見著鄰居能有機會，謝飛復讀為了能考上大學，王佑安竟然還考上了中國農業大學，去了BJ！他心裡頭似一塊即將熄滅的炭火被吹了風，被潑了油，他這麼個不爭不鬧的老實人，此刻他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渴望，那是一種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感受，他只明白一點，如果再不說出來，再不去實現，那麼他將永遠“殘廢“在這條巷子裡，在這座小城裡！
老李聽了李八一吐口而出的幾個字，音量不大，卻擲地有聲，他竟然先是愣住了片刻，等反應過來就立馬又是脾氣開始上來：“你別給我放屁！說的什麼屁話！過了年你就27了，別說你肯定考不上，就算我們家祖墳真冒了青煙，你靠上了，那又怎麼樣？！再念個四年大學，等讀出來你已經31、32歲，還能做什麼你？你現在又沒了一條腿，是個殘廢人，能分配個什麼單位？！你看見人家佑安考上大學了，就以為自己也能了？！大學是什麼人都能考上的嗎，那是萬里挑一，人上選人！考上佑安這麼一個孩子，有多少孩子落了榜你曉得不？！”
李八一不說話，低著頭。
老李老婆聽著也急了，坐到兒子旁邊說道：“崽哦！八一啊！可不能有這樣的想法，老孃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這不你爸正在給你想辦法，給你弄進他們單位去！他們單位廠子大，又到離家近一些，你放心，我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給你找個正式編制的工作！好讓你有個保障！”
李八一看著他這個簡單又老實的老孃，心裡頭酸一陣苦一陣的滋味，他嘆了口氣，他很想說些什麼，可他不是李國慶，敢爭辯，敢說走就走。這些他統統不行，以前他是覺得大哥遠在東北，弟弟又在南端當兵，他必須留在父母身邊，好有個照應，現在，他突然發現，他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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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喜！李四喜在嗎！”一個陌生的聲音。
老李開啟門，一看是郵局的人：“你是李四喜本人？”
“對啊，我就是李四喜，有我的掛號信是嗎？”
“把戶口本兒拿來。”郵局的人態度都那樣。
老李也不做分辨，讓老婆從裡屋箱子裡翻出了戶口本兒來，郵局的人將戶口本兒與一張匯款單模樣的單子對了又對，看了又看，反覆問了老李幾遍“你就是戶主李四喜？！”
完了將戶口本與單子，還有一張大些的白色電報單子給到老李，讓他在這兩份收據本兒上籤了字，再說了一句：“深圳寄過來的匯款，你去單位開個證明，然後去郵局取錢。”
老李關上門，翻出老花眼鏡來瞧著白色電報電子，上面寫著‘兒安好勿念’，的確就是國慶發來的，再看看那小小的長條兒形狀單子，果然是張匯款單，上頭的數字把老李給嚇了一大跳，匯款單上大寫人民幣數字‘壹仟圓正’，老李嚇得把個眼鏡兒摘了，對著他老婆說道：“你兒子在深圳到底幹什麼了？！”
老李老婆也拿過來瞧了又瞧，心裡頭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她問老李：“這麼多錢，拿了回來放哪兒啊？！”
“放屁！”老李對她吼道：“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來路不明的東西，我可不敢要！”
“怎麼來路不明瞭，你兒子從深圳匯款過來，有憑有據的，怎麼會來路不明瞭？！”
“你懂個屁！”老李將單子從老婆手裡搶了過來，裝進了自己衣服口袋裡。
再後來，李八一要考大學的事兒，他自己沒再提，老李兩口子也沒再問，不過李八一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小現象，那就是他老子爹之後的心情格外的輕鬆，也不散步了，又開始喝小酒了，到晚上就開始守著電視看到個十點多，他老孃也不再催著他爹去求歐陽陸，一切似乎在悄然的變化著，看似無厘頭的，內裡又是又有邏輯可循的。
這天李八一見天氣好，於是自己拄著柺杖往外頭走了去，老李老婆買菜去了人也不在家，等回得來不見了李八一，四五條巷子問了個遍，臨了吃飯的點兒，見著隔壁老王家媳婦兒王瑾推著單車進了巷子，李八一就坐在單車後座兒上。
“又麻煩您了，王瑾！”老李老婆客客氣氣地笑著說道：“這是怎麼回事情呀？哎呦呦，李八一，你那麼大個子，人家王瑾怎麼推得動你哦！”
“媽！您先別問了，人家王老師還得趕回學校去上課呢！”李八一再拄著柺杖下來，又對著王瑾說道：“謝謝王老師！您趕緊去忙吧，謝謝了！”
原來的確是巧的，上午李八一拄著柺杖自己一個人就這麼走著去了市裡的書店，他買了許多高考複習題，在付錢的時候被正好來書店取書的王瑾給瞧見。王瑾在市裡一所重點高中帶高三班，是班主任，她今天正好來取跟書店定好的書，也就是學生們的練習題，跟八一簡單聊過後，知道他有著要參加明年高考的決心，王瑾一時間對他很是敬佩，生出了一定要幫八一的念頭，王瑾還告訴李八一‘如果需要補習，可以晚上隨時去她家找她’，當下王瑾馬上看了看李八一買的練習題與書籍，幫著挑出來一兩本意義不大的，又將自己定好的練習題其中兩三冊勻出來送給了李八一。末了，王瑾堅持要送李八一回家，這一路拄著柺杖走路過來，回家都還有好一段路要走，辛苦事小，實在有些危險，王瑾說著便求著書店的人幫忙看著練習題，帶她送了李八一再回來取。
王瑾身高還不到160，一路上瞪著單車，載著身高也有個178的李八一，這樣冷的天氣都已經是渾身是汗。老李老婆聽了兒子說著，不由得又長吁短嘆道：“哎！給我要是有王瑾這麼個兒媳婦兒，我這時候就是死了也是甘心了！”
“媽！你怎麼老說這種話。”
“只可惜啊她那肚子裡到現在也沒個一男半女，否則他們老王家就是福氣全咯！哎！”
李八一實在懶得跟他這老孃繼續聊這個話題，他走進裡間屋子，將今天買的書翻了又翻，想著一路上王瑾踩著單車送他背影，心裡覺得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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