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賈母忽然如此接了一句話,元春微一愣,卻不明所以。
但她也極懂得禮數,見祖母如此說了一句冠冕堂皇的頌聖之詞,也只有點頭稱是。
元春歸座,剛剛受過在座眾人的禮拜,便等不及地問道:
“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
王夫人見女兒明白自己的心意,心中歡喜,忙站起來回話:
“外眷無職,未敢擅入。”
元春急於想瞧瞧母親口中“端莊嫻雅”的寶姑娘,和“病西施”似的林姑娘,便趕忙命人:
“趕緊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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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是何等的“人精兒中的人精兒”?
只憑元春的這一句話,老太太就已經明白了三件事:
頭一件:“一入宮門深似海”,自然是與孃家音訊斷絕。可元春雖然人在宮中十年,此時連家中如今住了哪個親戚都一清二楚,這必定是王夫人每回進宮的時候帶進去的訊息。
第二件:元春此前從未見過寶釵、黛玉,也算不上“多年未見、十分想念”。可這時來家裡省親,卻著急忙慌地要見這兩個女孩,豈不蹊蹺?
這當中的原因,想來就是元春早在宮裡,就聽王夫人說起多次,所以此時急著要“相看選擇”未來的弟媳。
第三件,才是更要命的。
賈母多年悉心教導元春,努力將她培養成一個能夠為家族帶來榮耀的宮中女子,但可惜,自己恐怕要失望了。
“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流著王家血脈的賈元春,即便身在宮中,即便貴為“賢德妃”,卻對自己在宮中的事情沒上多少心,只盯著自己家裡的這點子雞毛蒜皮的“屁事”,追著跟著玩兒了命地摻和。
這算什麼事兒!
皇帝讓入宮多年的嬪妃省親,為的是彰顯“孝道”,讓,以慰藉父母兒女思念之情,才有了這曠古未有的“嬪妃省親”佳事。
而元春這個“賢德妃”,蒙皇恩回到自己家中,未見父親,不慰慈親,卻急著先要看寶釵黛玉?
這都不是“賢德”還是“不賢德”的問題,這是懂事還是不懂事的問題。
恐怕元春就根本沒想明白,她賈元春入宮十年寂寂無名,最好的年華已逝去,到了二十五歲,之所以能忽拉巴就從一個女史變成了賢德妃,這當中的原因,難道只是因為皇帝腦子抽了風?
皇帝不光是要你賈元春感恩,更是要整個賈家都對皇家感恩。
結果,你倒好,回家來進門就訴苦,訴苦之後就忙著相看弟媳婦,這不是一個糊塗蛋嗎?
而更可怕的,是元春早先在宮中做女史,那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差事,只要規規矩矩不惹禍,就能安穩度日。
如今她一躍高升成了賢德妃,卻被好運砸暈了頭,暈招兒是一個接一個。
這樣一個搞不清狀況、分不清輕重、還愛摻和事兒的糊塗貴妃,在宮裡到底能活多久!
看來,賈璉說的都是對的,宮裡若只靠一個元春是不成的。
賈家的未來,真真兒不能押在元春身上。
賈母心中憂慮,眼中垂淚,難過之下,老人家卻還十分清醒,她記得賈璉吩咐的事情。
千萬不能忘。
賈母順手抓過一旁的一塊帕子拭淚,露出了裡面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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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賈元春卻渾然不覺。
此時此刻,回到榮國府的她,正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悲傷之中。
她讀過無數的詩文,尤其喜愛讀寫深宮女子寂寞、幽怨的宮怨詩。
這和她有多麼地相像。
她被晉封為鳳藻宮尚書,看似榮光,其實這不過是褒獎她文采好、有詩才而已,並不能夠隨心所欲。
宮中循規蹈矩的生活,和她原來做賈家大小姐的日子比起來,簡直就是進了鑲金嵌玉的金絲籠。
這是怎樣的時運不濟啊!
如今,即便是做了受人敬重的賢德妃,又能怎樣?
還不如讓她去做個農婦更舒服!
每天去田間,比每天給太上皇和皇太后晨昏定省可詩意多了。
越想越是憋屈,越想越是自憐。
賈元春今日既然是回家來了,那麼無論如何也要把憋在心裡的話當眾說出來:
“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雖終無趣!”
對!
就是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