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送鄭潮離開,元祥帶人不遠不近地跟著,方便二人說話。
此地為崔璟臨時辦公之所,人員簡單但防守森嚴,一路除了巡邏的玄策軍外,再未見其他身影。
鄭潮向常歲寧道了謝。
世人皆知是他“大義滅親”殺了鄭濟,但無人知曉,這一切要從這位寧遠將軍與令安一同出現在他面前,她問出的那句“鄭先生會殺人嗎”開始說起。
從那時起,鄭氏族人及洛陽士族後人的存亡命運才得以改變。
“將軍此恩,鄭某此生銘記。”鄭潮在一條青石小徑上向常歲寧抬手施禮:“日後寧遠將軍如有用得上鄭某之處,鄭某絕無推辭。”
常歲寧將人虛扶起,面上帶笑:“鄭先生客氣了。”
客氣歸客氣,但她真的太喜歡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客氣了。
縱觀前塵,凡是與她說出“如有能用得上某之處”這句話的人,抱著不宜辜負的心思,她多多少少都用上了。
她畢生致力於與人結善緣,究其根本動機,便在此處了。
對上少女眼中真切的笑意,已經立夏的正午時分,鄭潮卻無端覺得後頸有一絲絲髮涼。
他下意識地便問:“此地事了,不知寧遠將軍接下來要去往何處?”
常歲寧繼續往前走去,邊答:“不日將奉旨回江都與家父會合,清剿徐正業在江南各處的餘黨。”
這本是水災出現前便定下的計劃,只是因為這場水災而耽擱了。
徐正業的殘部不僅在江都揚州,還分散在金陵江寧等地,當初常歲寧與肖旻帶兵設伏於汴水,給常闊留下的兵力並不多,且此次水災多少也影響了江南一帶,故而江南之地的收復尚未能完成。
“徐正業已死,中原與之勾結計程車族也已流散,平定江南,不過是早晚之事……”鄭潮道:“只是經此一難,江南之地受創嚴重,不知是否還能恢復到從前模樣了。”
也不知這紛亂的世道,接下來是否會留給江南喘息養傷的機會。
徐正業起事之初,第一刀便落在江都揚州,故而揚州的官員大多遭徐正業所屠,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刺史等職位皆空懸——
此刻的揚州如重傷的巨人,巨人虛弱之際,總是更容易遭來欲趁虛而入的獸群覬覦。
故而在鄭潮看來,待收服揚州之後,由何人來接任這些要職,其人是否有重建這片土地之心,能否有守得住這片土地的能力,這對遍體鱗傷的江南來說至關重要。
鄭潮拿感慨的語氣,說起記憶中的江南,那裡四季如畫,繁榮安定,文氣昌盛。
他最後道:“鄭某少時記憶中,最嚮往喜歡的去處,便是江南了。”
常歲寧微轉頭,看向江南所在方向,含笑道:“我也很喜歡那裡。”
少女的語氣很隨意,但卻帶給鄭潮一種她口中的“喜歡”,和他口中的“喜歡”,完全是兩種意思的感覺。
鄭潮下意識地看向常歲寧,見她神態,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了。
他的喜歡,是“此物甚妙,我很喜歡”的喜歡。
而她的喜歡,更像是……“此物甚妙,我很想要”的喜歡。
這個微妙的感知讓鄭潮心中響起了一聲警鐘。
此刻,又聽對方道:“日後如若江南恢復安定,鄭先生可前去講學作客,屆時我來招待先生。”
作客?
招待?
這分明是主人家的口吻吧?是吧?
鄭潮心中的警鐘“咚咚咚咚”敲得太快,已經開始冒火花了。
若說方才她還只是“想要此物”,此刻這句話則像是拎了只麻袋,已經開始把東西往麻袋裡填了!
見他不說話,常歲寧看過去:“鄭先生?”
鄭潮內心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露出一個笑:“……鄭某必不失約。”
常歲寧也與他一笑。
四目相對,鄭潮心思百轉,忽然想到方才在外甥房中見到的那位常家郎君……難道說,常家也有在這亂世之中分一杯羹的心思?
可這位寧遠將軍看似行事張揚,卻絕非粗心大意之人,若果真有此心思,為何要透露給他呢?
是想事先鋪墊一下,日後方便拉他入夥?
鄭潮疑心間,只聽身側之人拿談論天氣的語氣問道:“之後天下大勢,先生如何看待?”
她的語氣尋常到,好似在問“你猜明日是晴是雨”。
剛保住一條小命,還未捂得很熱的鄭潮,抄著衣袖下意識地看了眼左右,才敢嘆息一聲,道:“……亂勢已起,而當今聖人只顧守權,行事激進……自然,天子弄權,從不為錯,聖人以外姓女子之身稱帝,若無激烈果決之手段,不足以穩固皇位。”
“然而,天子只顧弄權,又有何人來守天下太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