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月默默把視線從他的手指挪到他臉上,現那刺蝟一樣的短硬頭似乎比她剛回來時長了一點點,也柔軟了一點。
但她依然忿忿瞪著他。
“我在很認真地跟你說工作,你就不能正經一點麼?”
他挑挑眉,眸光閃了一瞬,演出一絲疑惑。
“我問你是不是真有那麼想一起去那個破島。哪兒不正經了?你理解成什麼了?”
強詞奪理,那動作分明就是故意讓她想歪。這個人為什麼會越老越幼稚,比二十歲時更甚。
“是,我就是覺得不管怎麼說你都該讓我去,而不是硬找別人。而且,我在跟你商量公事的時候,拜託你能不能……”她坐的位置更靠近床尾,這會兒轉頭嫌棄地掃了眼他高高向上翹的鞋尖,翹得都快高過她肩膀。
“……至少坐好一……”
話音未落,她倏地止住尾音,下意識屏起呼吸,因為那個原本像只怠惰老獅子一樣賴在床頭的男人毫無預兆猛然放下腿,整個上半身如同餓急的遒勁猛獸,直直向她逼近,兩手牢牢鎖在她椅子兩端的扶手上,如隼目光緊緊盯著她。
這張架子床核心比椅子低,兩個人又都坐著,所以他的水平高度原本是矮過她的,可她卻突然開始對自己之前關於季顏辦公室那張過矮的皮沙的判斷產生質疑。大概他是心理學上的特例吧,明明是從下往上瞪她,她卻覺得自己被動到了極點,半點兒氣勢優勢都沒了,只能怔怔地聽他沉聲開口。
“你也知道這是公事?那你知不知道這樁案子是誰說了算?是我。我有權決定找誰做現場勘驗、找誰一起出差、以及有沒有必要跟你商量之後再做出前兩個決定,而且我很確定,不帶你去是最終結論,不管你說什麼都不會再變。聽明白了?”
氣場瘮人,但漏洞百出。
她捏緊自己的食指,抬頭勇敢迎上他的目光。
“可是,讓你做出這個公事決定的卻是一個私人原因,你覺得合理麼?”
“合不合理,也是我說了算。”
“你軟硬不吃是麼?”她擰緊眉心,感覺自己開始生氣。
他淡淡哼了一聲。
“你是第一天認識我?”
……不講理,太不講理了,簡直無法溝通。她嘴笨,一肚子道理被懟得講不出來,只能心緒憤然地看著他後退幾寸,鬆開座椅扶手,仰頭喝光咖啡,一派理所當然地把杯子遞到她面前。
“回去之前幫我把杯子洗了,辛苦方法醫。”
……
方清月感覺自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但卻說不上來究竟是不是隻因為氣憤,抑或有什麼別的鬼祟慾念在趁機一併攪亂她思考。她只能板著臉奪過杯子,一邊忿忿起身,一邊在腦中盡力搜刮其他或許能說通這個老頑固的辦法。
但大概是她轉身度太快,又或者該歸責於這間辦公室實在太亂,才剛剛邁出半步——
“咣——”
“嘶……”
一股劇痛傾息襲來,她本能叫出聲,瞬間痛出滿眼淚花,手向下摸索,想要在一片水光朦朧中去尋找被木櫃子底角狠狠磕撞到的疼痛來源,但還沒碰到,就感覺肋骨一緊,雙腳懸空,被提了起來,下一秒重心迴歸,才現自己已經坐到了那張架子床上。
成辛以蹲在床前,正擰緊眉頭,一手握著她的左腳腳踝檢視,但……
“疼……你別碰……”
“不是這兒麼?”他剛才視線受阻,一時沒看清她撞到的是哪裡。
“不是……是腳……”
錐心疼痛來得猝不及防,她只能強撐眼皮伸手去模糊不清地指,然後感覺自己的小腿被捧住,腳跟收到摩擦力,腳背上方感受到一絲室內空調的涼意,接著是襪子,等她揉掉淚水再睜開眼睛,成辛以已經把她的鞋襪放到一邊,腿墊著她的腳,手上動作很輕,沒再弄疼她,但面部表情很兇。
是小腳趾,夏天鞋子薄,她走得又急又衝,腳上最脆弱的一處不偏不倚正好撞到櫃子堅實的外緣直角尖尖。估計是軟組織挫傷。
方清月默默看著他正輕觸在她傷處的指腹,評估到這種痛感大機率不會太快消失,但總歸已經不再那麼不可控制,敷點藥應該就會好的,不會影響日常行動。正想跟他說沒事,話尚未出口,卻被冷冰冰打斷。
“平地摔跤這種事都能幹得出來,還想跟我一起出差?做夢吧你。”
說完這句話,成辛以把她的腳抬起來,放到椅子上,轉身走向辦公桌後。
方清月咬住下唇,感覺腳上的疼痛順著血管急攀升,堵住心臟和喉嚨,酸意重新蔓延鼻腔。
是啊……怎麼可能和年少的第一段曖昧一模一樣,她根本早就沒了那時有恃無恐的自持心態。從前哪怕她只是高跟鞋穿得累,半真半假矯情喊疼,他也會如同抱著什麼寶貝一樣抱著她的腳不厭其煩揉上好久好久,呵護至極地哄……可現在呢,現在她痛到生理性流淚,淚水還沒幹,他就已經開始說這種輕飄飄冷冰冰的話,就像那天半夜在畫廊斥她如果遇險會害他多寫幾份報告一樣……
從前,從前她見過他最溫柔最耐心最疼她的樣子,擁有過全世界最好的愛情,現在又該如何平靜接受呢。明明知道這都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可她還是委屈,因為她已經變得比二十歲時更貪心,貪心到哪怕他只是合情理的冷淡,她都難受到想痛哭一場。
但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委屈的立場啊……
她默默抑住翻湧心緒,撿起襪子穿好,正要穿鞋,明暗光影閃動幾瞬,手腕被握住。
“誰讓你穿了?”
另一隻手裡握著一瓶藥油。
“不用麻煩了,已經不疼了。”她想掙開他的手,但沒成功。
成辛以靜默片刻,蹲下來,第二次去脫她的襪子。她再阻攔,他便又冷冷道。
“我說錯了麼?”
“沒有。”
她聽到自己聲線僵直,因為太過用力不表露委屈而下巴緊。
當然沒有,從一開始就是她的錯,不是他的,現如今她再得不到以前那般的溫柔疼惜了,也都是她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