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瞬間,楊天銘會覺得這位新來的方清月法醫很像那個人。
不是外表,那個人沒有方法醫漂亮,但那股由內散出的嚴謹自制、一絲不苟的書卷氣,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但這一點他從沒對老成提過。沒錯,私底下他依然習慣喊“老成”,像很久以前那樣,這叫法更順口些,畢竟只有他們倆的時候還衝一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小夥子喊“頭兒”,感覺多少有點怪異。老成曾說過就算在大家面前也不必改稱呼,但他覺得還是保持一致比較好。跟其他年輕人比起來,他這些年已經表現得過於特立獨行了。
不過,儘管沒提,他覺得老成也還是看出來了,不止因為楊天銘意識到自己對這位方法醫表現出了不多見的欣賞和信任,還有一個原因在老成自己身上——老成對方法醫也有一種極稀罕的天然雷達。
楊天銘知道,幹刑警這行,對事不對人,不信任是藏在骨子裡的本能,懷疑才是良好合作的基礎。只有極少數的刑警能幸運地在職業生涯中遇到個第一眼打照面就會非常信賴的夥伴,而在這極少數的機率之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基於客觀專業能力,百分之一來自直覺。
直覺很重要,常常比想象中更重要。他是相信直覺的人,老成也是。
而就是這種直覺告訴他,老成對方法醫的天然雷達也和他一樣,是那百分之一。
估計也正因如此吧,老成似乎會對這個漂亮專業的新同事額外多注意一些,以這小子的不俗眼力,必然也會留意到楊天銘曾經對著方法醫出過短暫的神。有幾次方法醫做報告,那個人的身影就會從記憶最深處重新浮上來,令他一時間陷入恍惚,彷彿回到了那件事生之前。
很神奇,人們因為稀罕而珍惜,但總難避免因為易得尋常而挑剔、厭倦、不以為然。
菸頭燒灼到手指,出極輕微的“嘶”聲,楊天銘甩甩手,把思緒從那個人上抽離,回到現實所處的旗望派出所這間放滿上下鋪的擁擠休息室,看著地板上投射的上鋪那個戶籍警出輕微鼾聲的影子,把菸頭在鐵架床架子邊緣按滅。
風扇呼呼轉著,對角另一張鋪上躺著小田,從楊天銘的角度能看到他腳上那雙黑色運動鞋。明顯也沒睡著,一聲不響,眉頭皺著,一看就知道腦子正在轟轟轉。楊天銘仔細聽了一會兒其他幾張床鋪節奏各異的呼吸聲,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內心嘆出一口氣。
還是年輕啊。他合緊眼皮,手腳癱著不動,張開嘴巴,放任鼾聲從自己口中跑出去。
半個小時過後。
頭上床鋪出極輕的“吱呀”一聲。
——
——
“你是不是覺得我想錯了?”
聽到她提問,成辛以保持蹲姿沒動,從溼灘上的交錯腳印中緩緩抬起臉,眉骨仍有細汗,眸子被日頭曬彎。
“只有在你覺得自己想錯了的時候,才會問我這個問題。”
忍住給他擦汗的衝動,方清月繞到腳印對面蹲下來,給溼灘前方吳家夫婦剛剛沿途留下的雜亂腳印拍照取證,和他一起繼續看了會兒,又聽他沉沉開口。
“不過,在二十分鐘之前,你那個‘瞎猜’我只能同意三成。但現在,我同意九成。”
她瞬間心一提,也顧不上再糾正他的用詞了,連忙放下相機問道。
“你查到吳文奇之前的腳印樣本了?哪裡查到的?能確定和這幾組完全一致麼?”
成辛以抹了把額角的汗,睨她一眼。
“你是‘十萬個為什麼’嗎?”
……
她瞪著他,用力呼吸,放棄和本能抗衡,從口袋裡摸出紙巾塞給他,眯眼瞧他的脖子。
怎麼會流這麼多汗……就算現在太陽出了雲層天氣晴朗,但海風也還挺涼爽的,體感溫度不算很高啊。他這麼熱麼?她掃了一眼他微攥成拳的另一隻拇指,第四個問題溜到嘴邊,但終究又咽了回去。
成辛以慢慢擦汗,面色平靜,中途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隔著紙巾重重摳了兩下太陽穴,讓可控範圍內的生理疼痛暫時取代另一種不可控的,然後才抿抿嘴。
“你還記得公園施工舊檔案裡的那幾張擺拍照片麼?”
“幾張?”她快回憶了一下。那裡面大概有三十來張照片呢,而且歸檔毫不規範、亂七八糟,他難道把每一張的細節都記住了?
他把紙巾團成一團捏在手裡。
“其中有三張是吳文軒站在沙土地上拍的背影,黃粽?土,綿沙土質,他所站的位置後方,正好能清楚看到整對腳印,很完整,比例也很好算。”
“那……和這幾組……”方清月問到一半又停住。
“這個、這個、這個。”成辛以指出面前稍大號足印的幾處辨識點,掃了她一眼,突然笑笑。
“我不是專業足跡鑑定師,但我知道專業鑑識員將來的報告(方清月擰著眉毛繼續瞪他)……會告訴你這幾組辨識點足夠證明,腳印的主人走路時有嚴重的足弓外翻,內旋過度,腳底內側先著地,身體重心明顯前傾。但有意思的是,吳文軒是體育生,長跑專業,還在大學的輪滑比賽裡拿過不錯的名次,如果是這種程度的弓外翻,基本不太可能。那三張檔案裡的照片也能證明吳文軒足弓正常,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標準。”
成辛以攤開雙手,沾滿汗水的紙團夾在他手心變成一個不太端莊的菱形,像一隻沒折完的紙鶴。方清月定定望著沙地上新鮮腳印的足底心半晌。
“所以……我們這算是……一手、一腳,殊途同歸了?”
成辛以看著她,嘴角動了動。
“嗯,殊途同歸了。”
駁船出港,出短促幾聲轟鳴,一隻斷了線的風箏脫離操控垂向海面,扯線的小孩子出尖銳的叫聲。她思忖片刻,搖搖頭,嚴謹到骨子裡的勁兒又上來了。
“可是……照片上的腳印也有可能不是……”
但成辛以已經掏出手機撥通號碼。
“頭兒。”孟餘的聲音傳來。
“再過一遍當年公園承建工程隊人員名單,把其中身高在一百七十八到一百八十之間,體重在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五之間的人挑出來給我。”
“昂好。”
“讓施言把吳文軒最近一個月的通訊記錄調出來,再往上細查吳家父母的具體情況。”
“誰的父母,吳文軒還是吳文奇?”
“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