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草莓與玫瑰(2)

小說:棉花愛人 作者:Serein賽瑞恩戴

吳文奇又夢見急墜落。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這個瞬間是何時如鬼魅般潛入他大腦的——他夢到自己正努力往那輛板車上爬,風聲彷彿狂的綠眼狼群在耳邊呼嚎,黃豆大小的雨點重重砸在他髒兮兮的臉和校服袖子上,緊接著——快到他毫無能力自救、也來不及反思究竟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抓住——手心像被野獸血盆大口撕裂般炙痛,他眼前一黑,車板開始急向上,氣流呼號聲被胸腔裡一瞬求生的猛烈心跳聲蓋過,但最痛是小腿,小腿彷彿是被浸在了滾燙的岩漿裡,耳邊響徹驚恐的高聲尖叫。

但夢裡他沒有再及時抓住任何支撐,泥濘地面也不再只有咫尺距離——下墜,不斷下墜,沒有盡頭了。

沒有盡頭了。

他早就該知道的。

然後,他似乎在急墜過程中看見了自己的臉,蒼白,冰冷,驚詫,絕望。但相同的只有五官,神情卻又不是自己的……

不對,那不是他的臉。

吳文奇一個猛子驚醒過來。

四下黑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竹編躺椅在他身下出吱呀一聲嘶叫,但裹挾在棚外的喧囂疾風裡幾乎聽不見。

他揉了一把眼睛,坐直身體。

棚裡沒有開燈,他仍舊像以前無數個深夜那樣獨自坐在這兒打盹,也仍舊像每次一樣一睡著就會做夢,夢裡就會是那張臉,和急墜落的自己。

也許是因為這張躺椅離他最近吧,所以才會只在這裡夢到。回家躺在床上時就不會,躺在床上時從來不會做這個夢。甚至剛結婚時,他伏低身體去履行丈夫的義務,被摟住脖子、看著自己的妻子在床板搖晃起伏中用既痛苦又快樂的神情在他耳邊壓抑低喚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時,他以為自己肯定會夢到他了——她的阿軒哥哥——可他也沒有。他反而竟然會因此而睡得很香。

他是真的喜歡王芸,這一點他在十幾歲出頭時就已經知道,哪怕以前她眼裡從來都只有那個男人,偶爾看向他,也會是一種小心翼翼又接近憐憫的眼神,他都從不特別介意。再正常不過,人們都更喜歡色澤健康汁水飽滿的草莓,又小又醜的青白果疙瘩總會被剩到最後。但不影響他喜歡她。他喜歡她纖長的脖子、圓形的鼻子、指節突出但有力的手、不夠白皙但充滿光澤的面板、頭上淡淡的海水味道,和那雙烏漆漆圓溜溜的大眼睛,呦呦完美繼承了最後一點。

呦呦很像她,沒那麼像他自己,這一點讓他莫名有種慶幸的感覺,甚至想感謝老天仁慈。

反正那個男人已不可能再回來了,王芸喜歡誰,不喜歡誰,他當然不介意。而他曾經最渴望的——完整的家庭、瑣碎平凡的親情、柴米油鹽的寧靜安穩,她都已經給了他了。所以不重要了,他已經得到過了。

吳文奇瞪著躺椅斜下方的黑暗。儘管沒有光亮,但對這裡太過熟悉,他也依然清清楚楚自己想瞪什麼、在瞪什麼——厚泥,草莓藤葉,埂,厚泥,而被取代的那個人此刻就躺在那下面。

他們不是堂兄弟,幾乎沒有人知道,連吳文軒自己都不知道。哪怕隨年月漸長他們容貌身型都越來越像,彷彿一對後知後覺的雙胞胎,可這座島上這幫愚蠢的漁民,竟然沒人懷疑過。如果不是小時候他無意躲在櫃子後面偷聽到長輩氣急敗壞的爭吵和互相詛咒,便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名義上的父親沒有生育能力,而他的母親,是因為被吳文軒的父親醉酒侵犯才生下了他。多可笑,那老頭子和死婆娘罵罵咧咧地供了他十幾年讀書吃住,他在那婆娘只剩最後一口氣的病床前殺了她唯一的兒子,異常順利地取代了她兒子的後半生,而自那之後,他卻居然就真的變成那老頭子的兒子了,生理學上是,名義上也是。

後來,他覺自己隔段時間就會有種想睡在這座棚裡、睡在他身邊的慾望,他甚至懷疑自己其實是想再重溫一次那個夢,想在夢裡見到那張與自己相似的臉,想反覆感受急墜落、和那種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這座棚裡獨有的、那張臉殘存的最後一絲氣息。

但不可能像以前一樣了。

他垂下手去摸小腿上的疤,目光依舊瞪著厚泥下方,彷彿能直接穿透泥土瞪到白骨。明明已經很淡了,時過境遷,一切都會消退不見,很神奇,當時深可見骨、流了那麼多血,可過了這麼些年,他現在已經快要摸不出疤痕的形狀了。

所以才會大意吧……人的一生那麼短,又那麼長,他以為王芸早不記得這道疤了,他以為他能替代另一張臉過完剩下的人生,他以為一切就會這樣慢慢越沉越深,所有在地底下的人們,統統都會不再浮上來。

棚外有一點光隱隱閃過,吳文奇收回手,沿著棚布縫隙向外望了一眼,估計是附近那家腎不好的鄰居又半夜起來上廁所了。他短暫回憶了一下下午王芸慘白的臉,夢裡那種似乎整個人不受控制向下墜落的感覺又升上心頭。

不可能像以前一樣了。

他早該知道的,自從市區淮海路的屍體被警察現開始就該知道的。

不論他再怎麼努力,結局總會回到原地。

——

——

曾煥假裝打了個哈欠,放下手之前偷偷瞥了身邊的男刑警一眼。倒也不全是假裝的,他的確不太擅長熬夜,但這種時候儼然已經沒得選。男刑警雙目炯炯有神,兩條腿高高搭在車前板上,但因為人高馬大,這種姿勢也並沒讓他的水平視線比曾煥低,那根牙籤——曾煥猜測應該還是晚飯後的那根——仍舊被叼在男刑警的厚嘴唇之間,像施了什麼凝固的咒語。

挺不專業的,曾煥心裡想。電視劇裡的刑警在半夜執行監視任務的時候好歹該拿個正經相機拍照,就算只能用自己的手機,也不該連閃光燈都不關,就像完全不怕被監視物件察覺似的。他在男刑警第三次舉起手機對著吳文奇所在的草莓棚拍完烏漆麻黑的照片之後開口,聲音帶了一點半真半假的睏意。

“楊哥,要不我跟陳所說一下,再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吧,萬一叫他給跑了,成隊那邊你也不好交待不是。”

男刑警咳了一口痰,開啟車窗毫無形象地吐出去,順勢而襲的冷風惹得曾煥一個激靈。

“不用,現在咱們還沒證據,他也沒察覺,動靜太大容易打草驚蛇。”

“哦,是吧……”

曾煥默默回憶著吳家村的構造,吳文奇如果真的想逃,是有條後門的,能躲過他們此時停車監視的位置。可吳文奇確實還沒察覺,所以他不會逃。何況就算逃了又能去哪兒呢,現在的天氣,港口已經關了,私家漁船也不允許放行,這座島如同一個巨大的天然監牢。

他感覺胃裡彷彿有雙大手在無章法地亂掏,想做點什麼,但什麼都做不了,當然了,這種感覺自晚飯期間那個漂亮的女法醫提前離席時就已經開始有了。

當時女法醫和那個姓成的都自稱回房休息了,但曾煥清楚地記得後起身的刑警隊長的房間不該右轉。

不過倒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當時他和吳文奇的無聲眼神交流裡都有類似的自我安慰和僥倖,什麼年代了,人家兩個談物件的,就算睡一間房也再正常不過。

可等他身邊這個男刑警強拉著他們幾個打完幾十輪牌、吳文奇回了自己家之後,男刑警卻突然一把拉住他,偷偷跟他說他們懷疑吳家老闆與案子有關,要連夜監視還請他幫忙一起。自那之後,這個姓楊的就一直拉著他,連上廁所都沒分開,導致他完全找不到空隙給吳文奇報信。

不僅如此,等他們從派出所後院開了輛警用轎車出來監視時,曾煥現姓成的白天開來的那輛牧馬人也早已不知去向,深更半夜的,說不定就是出去找線索了。可吳文奇必然還不知道這件事,他步行回吳家村是根本不會經過後院停車點的。

他得盡力保吳文奇,他之前也一直都是這麼打算的。因為一旦事情被揭露出來,他必然也會被捲進去。至少吳文奇身份作假這一點、以及這幾年裡他老母親名下賬戶進賬的數目,儘管是走過幾個彎彎繞的,恐怕也很難徹底撇脫乾淨,所以他得保他。

可看現在這架勢……曾煥接過男刑警遞來的不知第幾支菸,儘量專注回答男刑警不時拋過來的關於吳家村的各種問題,努力不顯露異樣。現在看來好似有些困難了,市裡來的人已經在懷疑了,如果實在保不住,他又該如何自保呢?裝傻充愣?嘴硬到底?但吳文奇會不會供出自己來?如果到了那時,只靠一張嘴他恐怕未必鬥得過那個姓成的……又或者,他只剩下一個最穩妥的辦法……

吳文奇是主謀,那麼他一定很內疚吧,內疚到可能會選擇結束所有這一切,畏罪自殺……對他而言,這才是最穩妥的……

……對,最穩妥的……曾煥捏緊香菸濾嘴。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