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天下根本(下)

楊寧接著道:“八王之亂期間,司馬家的藩王們為了爭奪皇位,相繼粉墨登場,各領兵馬相互廝殺,天下遂不復太平。

“在此期間,為了戰勝對手,不少藩王都不得不調動被豢養的胡人武裝,譬如說東北的鮮卑軍隊。

“胡人殺戮成性,打仗之時不過是一群有組織的強盜,他們進入河北、中原,在幫助藩王擊敗對手的同時,必然劫掠地方,導致州縣血流成河。

“而藩王們為了財力物力,時常在地方上橫徵暴斂,導致百姓活不下去,被迫成為流民,活不下去的流民多了,便匯聚成流寇,同樣在地方上燒殺搶掠。

“王彌能聚集起大量人手,禍亂青、兗、豫、徐等州,不就是這個緣故?

“官軍征戰地方時都會擾民,時常劫掠,官軍將領為了凝聚軍心、激勵士卒作戰,常常許諾攻下一地後,任由他們搶奪錢財,何況是胡人軍隊、地方流寇?”

王彌,是前些年禍亂數州之地的巨寇,曹嶷便是他的手下。

王彌勢力鼎盛的時候,就連偽漢都要用極高的官爵招攬他,石勒一度在對方面前受過氣。

王彌最顯赫的戰績,是聯合偽漢軍隊攻陷了京師洛陽,因他而死的京畿百姓不知有多少。

青州之地,王彌垂涎已久,在跟石勒的矛盾不可調和時,便想佔據青州作為立足之地,遂派曹嶷領兵前往。曹嶷是攻下了青州,但王彌卻還沒來得及過來做這個諸侯,就被石勒所殺。

曹嶷作為王彌的心腹大將,他跟石勒的過節正在於此。

總而言之,論給平民百姓造成的傷亡之大災難之重,王彌可不輸給石勒多少。

楊寧繼續道:“作為匈奴領,劉淵本來在洛陽做人質,他之所以能回到匈奴聚居地,不就是因為八王之亂期間,藩王想要藉助匈奴兵馬來打擊對手?

“可笑的是,劉淵一朝離了洛陽,回到匈奴群中,立即起兵反齊。

“而藩王們早就在彼此廝殺中,耗盡了大齊的軍力、物力、民力,讓皇朝變得異常虛弱,中央乏力地方動盪,這才在劉淵舉事後無從鎮壓。

“之後大齊社稷被劉淵給毀掉,兩代皇帝備受侮辱之後慘死,豈不是自作自受?”

說到底,如果大齊皇朝自身強大,匈奴也好鮮卑也罷,都是被按著腦袋揍的物件,只能對漢家皇朝卑躬屈膝。

可偏偏司馬家自己把自己送上了絕路,進而連累整個北方被胡人鐵蹄碾壓,無數平民百姓死於非命,罪責之大不是罄竹難書是什麼?

現在司馬家在東南重建朝廷,卻把北方漢人置於胡人刀鋒之下不管不顧,祖逖數年準備,好不容易興復河南,結果司馬家卻給他派了個頂頭上司過來,把他的兵權給奪了,且不再言北伐之事。

要知道,現在平原郡正在被石勒大軍攻打,眼巴巴等著支援呢,那可是河北唯一一支能夠抗胡的軍力了!

若是祖逖兵權尚在,他豈會坐視對方被圍攻至死?

此情此景,誰還能說亂天下的不是當權的司馬家?

“朝廷這般模樣,我等無可奈何,如今亂世當頭,到處都是兵禍,加上石勒能用漢人,投靠他保全家族,實在是無賴之舉,絕不是忘本,更不是不做漢人了,故而范家肯定會給我們賣軍械。

“無論如何,相比之於胡人耀武揚威,豪強大族們還是更想看到有漢家力量成事。”

聽罷楊寧的論述,孫良重新抬起頭來,神態懇切地說道。

張明成已經呆在那裡,短時間內無法再有言語,趙文景聽了這話卻是嗤笑一聲:

“孫族長,你不要說得好像投靠胡人是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甘為胡人爪牙,在任何時候都是尊嚴掃地、辱沒祖宗的行為!

“你要清楚,匈奴、鮮卑這些保塞內附的胡人,只是漢家豢養的鷹犬,我們才是主人!主人給鷹犬低頭,被鷹犬所驅使,祖宗若是知曉,是要氣得掀開棺材蓋的!”

孫良訕訕住嘴,不敢反駁。

趙文景卻不放過他,繼續言道:

“司馬家能建立齊朝,是跟士族門閥交換利益的結果,於是九品中正制大行其道,自此開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門閥子弟無論才學如何,生來都能成為高官顯貴,而地方豪強這種寒門出身的人,不管有多大能力,要麼一輩子只能做低階官吏,要麼連出仕的機會都沒有。

“寒門大族的進身之階被徹底堵死,只能被門閥權貴騎在頭上,所以你們對朝廷怨念深重,早就跟朝廷離心離德!

“如今天下喪亂,之所以有那麼多寒門大族、地方豪強出身的人,不是投靠石勒,就是佔據地方割據稱雄,正是為了謀取自家富貴,讓自家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如范家這種存在,如果天下不亂,若是石勒不出現,他們永遠都只是鄉下大族,就因為投了石勒,他們才一躍成為著縣第一豪強,在整個濟南郡都舉足輕重!

“奪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若是太平時節也就罷了,大家無可奈何,可一旦天下有變,地方豪強、寒門大族便紛紛蠢蠢欲動,如若不然,石勒麾下又豈能在短時間內聚集那麼多漢人才士?

“給人前途便是再生父母,而為了自家前途罔顧家國大義,有奶便是娘,如范家這般的作為難道是值得稱道的嗎?”

孫良本來被趙文景罵得抬不起頭,但是聽到後面,他的臉色漸漸漲紅,眼中蓄滿不忿,等到趙文景說完,更是立即出聲反駁:

“家國大義,什麼是家國大義?忠君報國,什麼是忠君報國?

“君視民如手足,則民視君如腹心;君視民如犬馬,則民視君如國人;君視民如草芥,則民視君如寇仇!

“齊朝從不為我等寒門子弟著想,把我們當作牛馬,但憑驅使而已,有什麼資格跟我們談家國大義?

“我們倒是想報效國家,可國家給我們這個機會了嗎?

“國家分明是不屑我們的拳拳報國之心,只是把我們當豬養,一味吃我們的肉喝我們的血而已,難道我們還要心甘情願給司馬家當牛馬?!

“給奶的不是娘,難道讓我們吃糞的才是?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聞聽此言,趙文景頓時勃然大怒:“孫良!你這是要認賊作父,把石勒當娘不成?”

孫良霍然起身,竟然選擇硬懟:“胡人不過是一群敗犬,趙公亦可說石勒亦只是狗彘,但此時此刻,我孫良領著家族私兵來到縣城,與楊、張兩家相會,圖謀的難道不是在有公義可言的朗朗乾坤之下,堂堂正正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家大丈夫?!”

趙文景原本已是面紅耳赤,但聽到對方最後一句話,竟是一下子愣在那裡。

看到這一幕,楊寧思緒翻湧,心潮複雜,一時間亦是感觸良多,遂起身相勸,讓兩人重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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