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 祁連祭天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噓——”巫隗示意她小點聲,神色戒備地往車伕的方向看了看,這才低聲責道“你那麼大聲幹什麼?做女巫有什麼稀奇的?衛國近北地,巫風盛行,這有什麼的。”

葉子有些尷尬“我------你倒是做上了家傳老本行,可我哪裡會呀?”

“又不用你會,你跟著我做就行了。”

葉子這才放下心來,二人又說了些閒話“你說師父為什麼讓你離開衛宮?”

“師父行事自有他的道理,咱們照做就是。你可不能亂打聽,師父為人深不可測,你我豈能胡亂揣測?”巫隗囑咐道。

雖然比巫隗大了好幾歲,但葉子在她面前,總是覺得掉了個個兒。論年紀,巫隗該叫她一聲姐;可若論入師門的先後,她該叫巫隗師姐。這個時候,她也不敢再亂說話了。只在心中暗想師父如此鋪排,目的是什麼呢?自己和巫隗,會不會也是師父的墊腳石呢?

隗多友一行順利透過陰山隘口,一直向西而行。這裡怎麼說都是戎狄民族的地界,為了免生事端,他們化裝成來收販牛羊皮的商隊,緩緩而行。

草原遼闊,冰雪一旦消融,便是一馬平川,間或有一兩處沙漠,但只需貯好水與食物,再加上有嚮導引路,透過也算順利。這樣一來,比之從中原函谷關這條常規路線,反而節省下不少路途上的時間。不過月餘,便來了祁連山下,從這裡一直往南便可直入涇水流域,再轉入豐鎬兩京。

連日趕路,隨從們皆都疲憊不堪,密叔決意在山腳平坦處紮營,歇息幾日。隗多友早就聽說祁連山的大名,如今已到山腳下,豈有不登高之理?他跟密叔講了聲,便信馬由韁馳騁一番。篳趣閣

隗多友的新坐騎,是隗戎馬與衛馬相交而生的,少有的神駿,跑了一個多時辰,仍是疾奔不止,絲毫不現疲態。烈日當空,馬行如風,不知不覺間,隗多友出了一身的透汗,迎面微風輕拂,遍體生涼,便似置身於春水之中,施施然,胸中雜念盡去,一片寧靜平和,功名富貴,生死榮辱,一無動心。

又行了一陣,耳中隱約聽見流水聲。隗多友縱馬而馳,翻過一個高坡,眼前突然現出了一大片草原,一條大河從草原中央緩緩流過,滿目波光瀲灩,金斑閃爍,波浪滾滾滔滔向北流去。浩浩蕩蕩,無有盡頭。隗多友見了精神為之一振。

胯下的白馬似也為這美景陶醉,不再快跑,而是放慢了步子徐徐而行,時而低頭去啃地上的青草。隗多友拍了拍馬的脖子,笑道“你真貪吃,好吧,今兒個我便放了你去撒個歡!”他滾鞍下馬,自行向草原深處走去。

青草沒膝,隨風起伏,隗多友行走在長草之中,猶如踏浪於碧波之上,渾身輕飄飄的,醺然欲醉。草原上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陣陣幽香直透心脾。遠處,數座山峰巍巍屹立,與天相接,山頂上霧茫茫的一團,不知是積雪還是白雲。

隗多友望著那山峰,心中驀然升起一陣蒼涼豪壯之意,暗想“這就是祁連山吧。戎人呼天為祁連,千峰疊嶂,嵯峨險峻,果然是名不虛傳。人道是千山雪,大漠風,不來塞上,哪裡能見到這般奇偉雄壯的景象?男子漢大丈夫,得以生於斯,長於斯,亡於斯,足矣!何必金印紫綬,高堂大馬,醇酒美人?”

正心搖神馳間,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歌聲。那歌聲若有若無,斷斷續續,聽不真切,但曲調隱約可聞。隗多友只覺那調子極熟,倉猝間想不起在哪裡聽過。歌聲漸漸近了,初時感憤壯烈,激奮昂揚,越到後來越是悽婉哀傷,直欲裂人肝腸。好似兩隊人馬近陣搏殺,羽箭呼嘯,刀槍碰撞,你來我往。

轉瞬間,戰事已盡,弓斷劍折,人馬仰臥。暮色中,一個戰士半跪著望向天邊,利刃從他胸口穿過,他已死去多時,卻始終不曾倒下,微閉著雙眼,唇邊漾起一絲笑意,神情喜悅而安詳,彷彿睡著了,正做著一個甜甜的夢。夢裡他又回到了家鄉,見到了心愛的姑娘------

隗多友靜靜地聽著這歌聲,深深沉浸其中,無力自拔。感覺歌聲似片片清雪飄落心頭,雪落而融,寒意入心,說不出的酸楚難過,忍不住落下淚來。歌聲悲愴慷慨,感人肺腑,曲調卻並不如何繁複。隗多友聽了幾遍,心中略感詫異“他們唱的是什麼?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啊。”

他聽不懂,說明唱的不是中原語,也非隗戎部語言,細細一想這裡離獫狁不遠,莫非是獫狁人?獫狁與周王朝世代為仇,若被他們現,豈不會死無葬身之所?

一念及此,已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撮唇長嘯,召喚坐騎歸來。自己翻身上馬,持弓在手,搭箭上弦,凝神遠眺。只見不遠處的山岡上,有二三十餘個黑點正向這邊緩緩移動。黑點由遠及近,形容漸次清晰個個身材粗壯,圓頭闊臉,胡服椎結,神情剽悍,彎弓又長又大,斜背於肩,箭筒橫吊在腰部,耳垂上穿著孔,佩戴著一隻金環。這些人已止了歌聲,一齊面向祁連山,神情莊重,眼神憂傷,口中唸唸有詞,不知在祝禱著什麼。

隗多友心裡一涼“看他們的模樣,像是獫狁人中最難惹的射鵰者。舅舅曾經說過,射鵰者是獫狁最強悍的勇士,力能扼虎,一射即中,一人可抵周軍數十。戰陣上若遇到他們,需格外小心在意,萬萬不可輕敵。唉,這麼多射鵰者若鬥我一個,我恐怕是命之休矣------”

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要調轉馬頭回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身後一聲冷喝“嘿!”隗多友一轉頭,一個年輕人正冷冷地用彎刀指著他,嘰哩咕嚕問了什麼。見隗多友似是聽不懂的樣子,那年輕人竟然改用生硬的中原話問道“你------是什麼人?”

隗多友在馬上拱了拱手“我是過路的客商。”

那年輕人指了指那群射鵰者“大王正在祭天,不許窺視。來人,把他押往大帳!”

隗多友憤然“獫狁王祭天關我何事?他祭他的天,我走我的路,你們憑什麼關我?”

“大王祭天何等神聖之事,豈容周近有閒人?我看你鬼鬼崇崇,根本不像過路的商旅,反倒像個周人的探子。”他勒轉馬頭,退後了三十餘步,取下背上弓箭,說道“方才你言語中對我父王多有不敬之意,你既不肯束手就縛,那便遵照我們獫狁人的規矩,以箭術決鬥。咱們之間相隔三十步,這麼近的距離,對於好的箭手來說,射出的箭是百百中的。你我便這樣對著射箭,直到一人被射死為止,如何?”

隗多友微微一笑,迎著那年輕人的目光,點了點頭。年輕人繼續說道“好,有膽色!你若死了,我會將弓箭埋在你的身旁,讓它日夜陪伴你,就如同我陪伴你一樣。如何?”

隗多友曾聽舅舅說過,射殺敵人後再埋下自己的弓箭,這是獫狁人對待敵人的最高禮節,表示仇恨已一筆勾銷,來世往生二人定會結為兄弟。他覺得眼前這年輕人豪爽自負,和自己脾性相仿,心中不禁生出一絲親近之意,沉吟了一下,說道

“我這弓箭是母親贈予的,背上天月劍乃摯友所贈,你即便死了,我也不好將它們埋在地下------這樣吧------我這匕亦是寶物,削鐵如泥。你若死了,我就讓它隨你去吧!”

說罷他便解下腰間匕插於地上。

那年輕人喊了一聲好,說道“那我們便三箭定生死,三箭之後,無論誰生誰死,你我都是兄弟!你先射!”

隗多友說道“既然在獫狁的地界上,客隨主便,你先來吧!”

年輕人也不推辭,取下弓箭,搭箭上弦,瞄向隗多友的咽喉。正要開弓,彷彿後頭有人在喊他,年輕人回過頭去,用獫狁話問了句什麼。只見一個為的中年人正招手讓那年輕人過去,隗多友笑道“大約他有事叮囑你,你去吧,我等著。”

那中年人約摸有四十歲上下,穿戴裝飾明顯要比其他人華貴,隗多友估摸著他應該就是獫狁王了。隗多友聽見他們用獫狁話在低聲交談,獫狁王似要讓兒子做一件事,但年輕人極不情願,大聲和他辯解,好半天,才怏怏回到陣前。

隗多友問道“既要一決生死,我還不知你的姓名呢!”

年輕人揚起頭,說道“我乃獫狁王子屠格!”

隗多友拱拱手“原來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我乃衛人隗多友!”

聽到“隗”這個姓氏,獫狁王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常態,只注視著隗多友背上的大黃弓,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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