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二 少己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雨依然在下著,打在宮牆的琉璃瓦頂上,彈起一片片水霧;打在守城衛士的鎧甲上,激起一朵朵水花。來迎候的只有內侍賈和十幾名大殿內侍,但姬胡仍從他們臉上看出欣喜與從容,這更使他堅信自己選擇的正確性。

“少己姐和二王妹現在何處?孤要見她們!”還不等內侍賈謁禮參拜完畢,姬胡便急切地問道。

“這------她們已挪出大殿,搬往蔓蘿居了。”

蔓蘿居是當年三王子姬慈與黃嬴母子居住之所,離中宮近而僻靜,的確適合隔離養居。姬胡不假思索道“帶孤前去!”

“這------”內侍賈才欲勸諫,便被姬胡極不耐煩地打斷“帶孤去!敢說一個不字,立斬了你!”

內侍賈瞟了一眼周王腰間的佩劍,哪還敢說什麼,只得應聲道“諾!”

三年了,少己掐指算算,自己離開孃家番國來到這鎬京王宮,不知不覺已是三年。這充滿無助,美好,甜蜜,和惶惑的三年,卻是自己人生中最難忘的歲月。

以庶女身份出生的自己,打小就在姐妹堆裡泯然眾人,既不如嫡長姐伯己也就是後來的召己那般雍容華貴,也不如庶姐孟己那般姿容出色,一枝紅豔。只因會一手好針線,且性格柔順,才被父親選中送往鎬京為媵。

說起來也是命運使然,父親本打算送自己姐妹入宮給先夷王做妃妾,不料被堅拒。姐姐孟己被送往召公府為媵,而自己則因與當時的太子殿下年紀相近而被先王指派到東宮,侍奉自己的表弟,也就是太子姬胡。

少己入東宮的那年,太子姬胡還只有十一二歲,喜好的是騎馬習武,並不怎麼和東宮的女孩子廝混。儘管東宮的隨侍宮女個個爭奇鬥豔地打扮著,裡外數十個漂亮的女孩子,還有年長的嬤嬤,使喚的內侍------大家眾星拱月般只圍著這麼一個主子。

儘管自己是先王指派過來的,大家都知道她與旁人不同,等太子與申姜大婚之後,她便是正式的嬪妃了。而目下,只是個“準通房”的尷尬身份。好在少己素不愛與人相爭,只一心一意為太子做些縫補針線,靜靜地等著。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年的夏日晌午,自己獨個兒在東宮後院中做針線。小巧雅緻的庭院中,幾株不知何處移栽來的芭蕉隨風垂擺著,花紅柳綠間露出半扇微開的紗窗,自己臨窗而坐,正低頭專心地穿針引線。彷彿命中註定的一般,太子殿下一陣風似地從射藝場回來了。

直到今天,少己都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日的模樣——修長英挺的小小少年,一身朱玄二色珠絲厚錦箭袍,腰束鑲玄色雙龍搶珠嵌玉腰帶,額上是一指寬的金蟒抹額,烏黑濃密的頭鬆鬆地扎著,俊氣的面龐微微冒著熱氣的汗水。

少年漆黑明亮的眸子掃了她一眼,笑了笑,打了個招呼“表姐!”

少己頓時呆愣在當地,盛夏毒日都沒曬紅的臉頰忽然起了燒,她的少女時代,就這麼開始了。

姬胡不像尋常的宗室公子哥兒,滿身的光彩和英氣,那麼朝氣蓬勃,那麼器宇軒昂,上馬能彎弓射鵰,下馬能使十八般兵器,空手行拳如疾風奔雷,笑起來又爽朗灑脫,行事雷厲風行。便是整個鎬京城,也尋不出第二個,其他的王孫公子,在他跟前一站,不過是些蒼白無力的閹雞土狗。

她漸漸有了少女的模樣,鼓鼓的胸脯,窈窕的腰身,可當她在銅鏡中看到自己略顯平淡的容貌,又會一陣沮喪。

後來,番己王后離世,太子陷入了無限的悲傷與彷徨之中。少己以特有的溫柔守候著他,在姬胡看來,她是母親的孃家人,沉浸在喪母之痛之中的他很容易將這位舅表姐視為可以傾訴心事的物件。雖然他說的話她大多不太懂。

再後來,先夷王沉溺於喪妻之痛無法自拔,大半年後竟也隨之而去了。接下來,伯姬公主與太子離心,再就是黃嬴被逼殉葬------雖然太子成了新天子,但少己眼看著那麼英氣明朗的少年,漸漸染上一抹沉默陰鷙的顏色,她的心痛得顫,卻又無能為力。

少己能做的只有好好陪伴著這位少年天子,照顧好他的一弟一妹,像個真正的姐姐,而不是嫂子。可她並不在乎,只要能留在他身邊,日日夜夜服侍著他,她便心滿意足了。可上天連這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肯滿足她,讓她染上了疫病,這是為什麼-------

姬胡已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來過蔓蘿居了,還記得小時候常隨著母后來這裡看望多病的三弟,在這長長的蔓藤下與寄住的伯姬嬉戲追鬧。恍同隔世啊------

可是,這裡也太寂靜了。一點人聲都沒有,靜得讓人顫。他回身問身後的內侍賈“怎麼?連一個伺候主子的奴才都沒有嗎?便將孤的表姐與王妹放在此處自生自滅不成?”

“啊,大王請恕罪。”內侍賈跪下請罪不迭“因少己姑姑與仲姬公主染疫,大殿的所有內侍宮女無論有無症狀,都得挪出來往別處移居。因大王要回來,奴才等日夜打掃清理大殿,就怕大王沾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還得換一匹奴婢聽用,一時沒來得及照管這裡。可大王放心,醫署已指派了太醫專門負責蔓蘿居的診治,一應藥材飲食都是現成的。”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疫病來勢洶洶,一時照管不到也是常有之事。且他心繫病人,一時也顧不上這些奴才了,便一拂袖道“且開啟門,孤要去探視。”

此話一出,內侍賈和一眾內侍,急急趕來的太醫都嚇得渾身抖,一連聲地叩勸諫道“大王萬萬不可呀,此病兇險,召公大人再三叮囑決不允許大王接觸染疫之人。”特別是內侍賈,衝上前去抱著姬胡的大腿哭泣不止“大王,這病已溢位萱寧宮,才兩天功夫,已處理了十幾具屍了。大王切不可以身犯險呀!”

姬胡一咬牙踢開哭哭啼啼的老內侍,怒吼道“本王乃‘天命之子’,自有上天護體,開門!”

“不許開門!”茜碧紗窗內傳來女子的一聲斷喝,雖顯虛弱卻不失堅定。

“表姐!”姬胡衝著窗內喊道“你和王妹情形如何?快開啟門讓孤看看你們呀!”

“大王,您回去吧!這病太厲害了,您不該回宮的!”召己的聲音帶著哭腔“您回去吧,我會照看好仲姬的,便是妾死,也不會讓她先死的,您放心好了!”

一聲女童的啼聲傳來“王兄------我痛,我痛------”接著是召己的安慰聲“仲姬乖,姐姐在這裡陪著你呢!”

姬胡聽得心如刀絞,對著茜碧紗窗呼道“表姐,你讓我看看你們吧!孤不怕!”

只聽窗內一聲“當郎”,彷彿是金屬硬物出鞘之聲,召己大聲呼道“大王,若你硬是不肯走,非要進來。那麼,門開之時,便是妾脖頸濺血之時!”

“好好好,表姐切莫衝動,孤不進來就是!”姬胡再不敢硬來,他清楚自己這位表姐的稟性了,雖然平日看起來柔順,但一旦打定了主意,便會執行到底。或許,這便是己姓女子共有的內在特性了。

“蔓蘿居的隨侍太醫呢?”姬胡回身惡聲惡氣地問道。

“臣在。”一個留著山羊鬍子的中年醫者喘著粗氣上前答話,他顯然是接到訊息匆匆趕來的,額頭上還在冒著熱汗。

“你是如何看病診脈的?說給孤聽。”

“稟大王,循例每隔一日來問診,隔帳號脈,開方抓藥,由專人煎制送給病人服用。”中年醫者緩了口氣答曰。篳趣閣

“不行!”姬胡斷然道“此病如此兇險,病情展迅,豈能隔日一診?孤命你就宿於蔓蘿居偏屋內,隨時問診,不得推諉!”

“諾!”中年太醫不敢不應,再害怕硬著頭皮也得上,否則立時死於當前。

姬胡想了想,對內侍賈吩咐道“這院子沒個侍候的人不行,孤不管,便是你王城令親自上也得保少己與王妹無虞,不能讓她們缺食少藥,無人服侍!”

內侍賈囁嚅著嘴唇不知該如何應對,忽聽院外一聲清脆的女聲“陛下,奴婢願留在蔓蘿居侍候,請陛下允准!”

眾人定睛望去,只見一名體態瘦小,約摸三十歲上下的宮女跪於眾內侍之後,因是低頭跪伏,看不清眉目。姬胡只覺這聲音有些熟悉,便問道“你是何人?哪個宮的?”

“奴婢東兒,本是服侍三王子殿下的。”宮女低聲答道。

“是你。”姬胡大覺詫異“你沒跟三弟去豐邑行宮嗎?怎的還在宮裡?”

“稟大王,前些日子三王子去了太廟別院,因宮中規矩,女婢不得入太廟,所以奴婢未得跟去。三殿下走得匆忙,奴婢並不知他已前往豐邑,便留了下來。左近也是無事,又無主子可伺候,奴婢願留在此處照顧少己姑娘與二公主,以報先王后提攜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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