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五 隔閡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畢竟自己並未親政,若堅執授官自是不妥,無奈長舒一口氣「那這樣吧,孤想授予他王城侍講一職。自從少父遷任相國,孤的課業便荒疏了不少,上次衛和也大力舉薦過榮夷,孤看他果然才華卓絕,不僅於杏林一道。孤想讓他侍講史學經術,如何?」

召伯虎一驚「大王與此人只在宮外匆匆一面,怎知其才華卓絕?」

「呃——,這個麼,」姬胡不自然地摸了摸袖口,那裡還藏著榮夷的那份羊皮上書「雖是匆匆一面,但也聊得片刻,再加上有衛和的舉薦,孤相信他!」

王城侍講不過是十石粟米的吏員之職,若自己再不同意,也太不近人情了。召伯虎無奈長嘆一聲「既如此,臣將以相府名議延請榮夷入王城為侍講!」

眼見召伯虎離殿,祁仲湊上來獻媚道「大王,果然如榮夷先生所料,相國會反對給他授官!」

姬胡摸了摸袖口,長吁一聲道「這麼一件小事都不答應,可見相國維護王道之堅定。罷了,這份羊皮紙收於密函,不得讓任何人見到。」

「諾!」

大疫過後的這個元日,是召伯虎開府拜相以來最冷清的一個年節,沒大擺筵席,沒放幾根爆竹,連合府人等的新衣裳都沒做幾身。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原因——召府的女主人自入冬以來便落了寒疾,時好時壞,這藥就沒斷過。

沒了女主人的操持,偌大一座府邸,能把年過成什麼樣子?就可以想見了。

可不管怎麼樣,除夕之夜,召己還是支撐著和丈夫孩子窩在一起吃了頓年夜飯,之後的守歲那可就堅持不住了。

光潔的紅木如意大圓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幾十道年菜,盤子底浸在熱水盂中保溫——五福臨門,三陽開泰,年年團圓------還有好幾道有雞鴨魚肉的湯湯水水,看的意義大過吃的,幾乎沒動幾箸子。

召己挑了盆青蔥翠綠的伸出筷子,夾了兩根釀了魚羊肉餡在裡頭的菜心在嘴裡,慢慢吃著,在丈夫關切的目光中硬是嚥了下去。

四歲的召睢與三歲的皇父感受到了席間氣氛的壓仰,在乳母的陪伴下乖乖吃著自己的飯。只有咧著幾顆米粒牙的長姬被外屋舍人們的喧鬧聲所感染,咯咯笑得手舞足蹈。

召己吃了幾筷子,終於支撐不住,在侍女的攙扶下回了屋。召伯虎滿心擔憂,本想去外院舍人席上應酬得一時便去內院看看妻子的狀況,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訪客絆住了腳。

來者是一位二十剛出頭的青年書吏,白淨面皮,身量不高,可看起來卻如一支初春的楊樹一般,一股勃勃的生氣撲面而來。他本是芮國公子名良夫,姬姓宗親,由召伯虎舉薦進王書房擔任長史,負責整理王書房文案典籍,大年夜前來給自己的老主子拜個年也不足為奇。但他今夜的來意並不止於此。

「良夫?」召伯虎心中一喜,趕忙拉著他入書房敘話。

燈明火暖的廳堂,召伯虎聽完了芮良夫的敘說,沉吟不語了。

原來自從榮夷進為王城侍講之後,召伯虎敏銳地察覺到這兩三個月周王與自己的關係生了微妙的變化。之前隔幾天一次的晤面漸趨稀少,大體半個多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相得。

往昔,少年天子與召伯虎亦師亦友,無比親和。即便姬胡對於他恪守《周禮》,奉行王道頗有歧見,兩人沒少過爭論。可那時候的姬胡從來都是直言相向,召伯虎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如今,卻------

思來想去,這一切的變化彷彿都是在榮夷升為侍講,成為天子近臣之後。於是,他特意遞訊息,請同為天子近臣的芮良夫大年夜前來相詢事體。

「這麼說,大

王現在已經不看《周書》了麼?」召伯虎皺著眉頭問道。

「臣每次整理文案,但見王案之上卷宗堆積如山,都是各地的民情事務奏報。榮夷據此與大王一同條分縷析,判別各地諸侯與吏治情況,風土民俗。臣曾聽得大王說,與其看這些誇誇其談的王道禮統,還不如埋頭於實務。」芮良夫以爵擊案,朗朗作聲。

召伯虎喟然一嘆「若果如此,大王願意親近治國實務,亦是我大周之幸也。」

「這還不止,」芮良夫站了起來,指了指堂外的皚皚白雪「榮夷建議大王,待這場冬雪化去,便陪同大王巡視王畿各處,探查井田。莫不是------」後面的話他沒敢說下去,井田侵地案還高懸於頂呢!

「此乃好事,」召伯虎慨然道「帝王御天下萬民,如果不瞭解民眾的吃喝生產,又如何決斷國事呢?」.

「既如此,子穆又所憂何來?」芮良夫反問道。

「這------」召伯虎一時語塞。

其實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不放心榮夷這個人。出入王書房之際,他與此人也有過些許的片語交談,只覺此人言談滴水不漏,心機深沉而不可預測。更兼------他總覺得這個榮夷的黝黑麵龐之下還藏有另外的一張臉,而那張臉恍忽自己曾在哪裡見過。

可這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目下他最擔心的是姬胡,志在中興大周的少年似乎潛意識裡已經認定了《周禮》所遵奉的王道禮治根本無法實現他的夢想。如果,這個榮夷的主張與王道禮治相悖,而恰恰得到了姬胡的支援和肯定,那麼一場暴風驟雨就將馬上到來------

送走了芮良夫,召伯虎記掛著妻子,匆匆往後院走去。剛走進內院正屋的二重院子,便聞到一股濃濃的湯藥味。內寢房裡,青磚鋪地,絨毯覆蓋,一干裝飾物件全無,從牆邊的案几桌架到床前,全擺滿了各式藥罐藥爐,連東側的百寶閣上都擺滿了瓶瓶罐罐。

紫檀雕繪藤草鳥蟲花樣的床榻上躺著召己,正暗自垂淚,聞聽腳步聲,忙試去面龐上的淚水,應聲道「夫君,怎的來這兒了?外頭那麼多應酬,孩子們也盼著團年,夫君來我這做什麼?」

召伯虎連忙上前把她按住,握著她的手輕輕拍著,眼眶微微紅的勸道「夫人又在暗自傷心了,孟己的事都過去那麼久了。岳父那邊也回了話,讓你且放寬心,孟己的事不能怨你,夫人又何必定要自苦?」

召己搖搖頭,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蒼白細長的脖頸上暴起幾條病態的青筋,臉頰上也泛出不正常的紅暈,她顫聲說道「有些事夫君你------不明白的。父親雖如此說,可只有我知道他不好受。二妹乃應氏獨女,最受寵愛,如今為了安撫於她,父親已告廟立她為正夫人。這麼一來,三弟便也成了嫡出之子,我的兄長日子便難過了,將來能否承襲君位便多了變數。每每想來,只覺得中心如刺,都是我的錯------」

「好了好了,你有什麼錯?下令幽禁孟己的人是我,斬殺應大,杖斃應姬與應姒的都是我,與你何干?岳家要怪便怪我好了,至於番國的君位傳承,你兄長乃嫡長子,誰能動搖?放心好了。」

召己定定地看了他幾眼,喘了口氣,才開口「夫君,孟己是我庶妹,她死了,我與孃家便生出了一道越不過去的隔閡。永遠也越不過去,人與人之間,不論曾經多麼親密無間,一旦生出了隔閡,便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召伯虎聞言心中一動,隔閡?那麼他與姬胡之間,如今也生出了隔閡嗎?如果是,那又到底是為什麼呀?

爆竹噼啪,梅枝堆雪,鎬京城裡無論庶民百姓,還是貴胄之家,上下俱是一片喜氣洋洋。剛剛從那樣一場劫難中掙脫出來的人們,無不舉杯相慶,慶賀自己的重生

農業社會中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過年過節的時候,越要滿桌滿地,兒孫滿堂才算興旺。雖說召氏一族為的召伯虎膝下唯有一兒一女,尚在出齒之齡,可召氏全族中堂兄弟與從兄弟人數皆有不少。雖說大多已分家,但大家初一共同祭拜祠堂先祖的慣例還是雷打不動的。

召氏族人們走進相府,迎上前的只有家宰密伯與一眾舍人門客,卻不見宗婦召己的身影,且見相府內外大火的痕跡雖著力掩飾,還是於不經意的角落處顯露一二,不由一陣難言的酸楚湧上心頭。

似召伯虎這般的重臣,逢年過年,宮裡自然會有賞賜;便是不逢年過節,宮裡也會有不定時的賞賜,以示恩寵。五光十色的錦緞,名目繁多的鮫珠綃,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還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寶石等。這也就罷了,若去外頭定做衣裳,連插隊都不用,鋪子裡的師傅直接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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