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二 聖駕回鸞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就這樣朦朧快意地低哼著,姬胡幾乎唱遍了倏忽浮現在記憶中,母親曾唱過的所有關中民謠。

直到宮樓的刁斗打響了五更,他才帶著一身秋露戀戀不捨地離開了甘棠林。回到行宮寢院,他失魂落魄般在庭院直坐到濛濛朝霧散去,才被出去尋找失望而歸的內侍們現。

對著召伯虎,姬胡幾乎是在喃喃自語“那人一定是個聰慧無比的奇女子,孤在朝歌卜知樓與她交談過,聲音美得令人心醉,琴音也是。孤唱,她彈。聽著那琴聲,宛如回到潛邸時,母后常伴於側畔的時光------”

“大王不必多言了,臣都知曉了。”召伯虎霍然起身“臣這便佈置人手於四處山林王室宛囿中去尋找此女子。論起來,大婚之期尚遠,自少己姑娘離世,大王身邊也該有個伺候的人了。”

“少父不怪孤嗎?”姬胡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眼中滿是不敢置信。

“年方少,慕少艾。臣何怪之有?”召伯虎盈盈笑著“是臣對大王的生活疏於體察了。”

“多謝少父!”姬胡忽覺眼前暈,軟軟倒在了地氈上。

“沒事。”召伯虎對匆匆進來嚇得不知所措的祁仲搖搖手,蹲身試了試姬胡的鼻息與額頭,回身吩咐道“夜受風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濃薑湯,一鼎靈芝安神湯,先後服下,而後安置大王臥榻歇息。再煎一劑散寒祛風湯等候,待大王醒轉後服用。在我明晨再來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體滋擾大王!”

“諾!”祁仲一臉惶恐地應道。

整整一天,召伯虎一無所獲。翻遍了整個洛邑城,都沒有一個善卜的女子,舉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問過,操琴的有不少,可就是沒有一個擅歌的。至於甘棠林,那早被祁仲他們翻遍了,哪裡有一個人影?

沒奈何只有照實回稟了。一走進行宮正殿,進得正廳,濃郁的草藥氣息瀰漫過來,喚來老醫令一問,回說大王服藥方罷,正在臥榻養息。召伯虎也不再多問,默然進了第三進。

寢室拉著落地的帷紗,雖然幽暗,卻是顯而易見的豪華,踩在外廊厚厚的紅地氈上沒有一點兒聲息,令人產生一種眩暈感。

侍女推開中門,裡頭橫著一道黑色大屏,繞過大屏是帷幕低垂的寢室。一架碩大的燎爐燃著紅亮的木炭,整個寢室熱烘烘如暖春一般。姬胡正披散著長坐在榻前愣,見到召伯虎進來,眼中浮現出溺水之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的神情“少父-------如何?”

看著他如此的神情,召伯虎強壓下不忍心,狠心道“大王,臣無能,尋遍整個洛邑城內城外,都沒有找到如大王所說的女子。想是,已不在城中矣!”

姬胡眼中的光亮瞬間熄滅,喃喃道“罷了,不找了。獫狁小裨王曾被她收留,若孤大張旗鼓地搜尋她,人家還以為是要抓她回去治罪,如何敢現身?”

“大王,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所謂緣份,皆由天註定,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大王還是依計劃準備回鸞鎬京的好。”召伯虎奏道。

姬胡無力地長嘆一聲,語意悽然“但憑少父安排吧!”

“諾!”

“師父,徒兒已將師妹安然送出洛邑,想如今已往南邊去了,再追不上的!”行宮外的官署客寓內,重黎正向師父榮夷回話。

“如此甚好,”榮夷語中充滿著諸事皆在掌握之中的淡定與從容“江漢間的鄂番楚申,行將有大事生,巫隗前去鋪排,正得其時也。”

“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還請師父賜教。”重黎拱手求教。

“你是不是想問,既然小周王已對巫隗生情,為何不趁熱打鐵,留下她入王宮,對嗎?”

“正是。”重黎不假思索“既然師父目的已達到,為何不立即送師妹入宮到小周王身邊呢?反而多此一舉派她前往江漢,莫非師父有別的打算不成?”

“你不明白。一是因為江漢那邊也需要一個能獨擋一面的總領之人;二嘛,對於,天下的女人只要他鉤鉤手,都是他的,越易得到的越不會珍惜。只有歷經艱險得到的東西,他才會倍加珍惜,明白嗎?”

“師父算無遺策,徒兒佩服。”

周厲王姬胡回鸞鎬京的日子定在了清明節氣那日,夾道楊柳在紛紛細雨中現出溼漉漉的嫩綠,王宮的車馬在細雨中急匆匆地上路了。清晨起來,姬胡祭拜了行宮的奉先殿,回來便登車啟程了。

王車轔轔出得行宮大門,姬胡愣怔了——宮城吊橋內外的大道兩邊,男女老幼齊刷刷夾道而立,細雨濛濛之中,一眼望不到盡頭。驟然之間,姬胡兩眼痠熱,淚水盈眶湧出,一個挺身站上車轅拱手高聲道“諸位都乃我姬姓骨肉連親,姬胡告辭了!姬胡不會忘記東都洛邑,還會再回來的——”

“大王萬歲,萬萬歲——”綠濛濛原野一聲春雷般的吶喊。

“後生們上!抬起王車上路——”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了一嗓子,吊橋裡邊的大群精壯一聲呼喊,黑壓壓圍過來抬起輜車牽走六馬,一聲“萬歲”吶喊,嗨的一聲虎吼,一輛足足兩千斤重的青銅輜車忽悠上了肩頭。

細雨濛濛,號子聲聲,雨水夾著淚水,姬胡戰慄的心田湮沒在了無邊的綠野之中。

這是公元前774年的春天。周厲王姬胡離開了中原的東都洛邑,踏上了迴歸鎬京王都的漫漫官道,開始了一條艱險變革的帝王之路。此時,距離他的親政之期,尚有三年的時間。

番國雖然不大,然卻處於中原諸國與江漢地域的要道之上,自然成為一方商賈雲集的大都會。各方商賈名士,遊俠麗人,能工巧匠以及各色失意官吏紛紛擁入,更兼有夷狄胡族雜居,比之其他城邑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氣象。

番人風習奔放粗豪,加之夷胡風俗雜糅,朝野國人少有禁忌,因此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睞,紛紛擁入番城消受難得的人生奢靡。如此,外邦之客大增,番城百業圍繞著遊客們的種種消受而大肆擴充套件,形形色色的酒肆飯鋪社寓客棧與百工作坊如雨後春筍般蓬勃展,一到夜間,更是風情萬種。

酒香與脂粉香氣雜糅的商坊之夜,一輛密封輜車輕快地駛出了番宮,直向商坊中心地帶而來。在那裡,遙遙一片風燈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綠樓,三個斗大的風燈紅字高高在樓頂搖曳——千綠閣。

應原駕著輜車緩緩穿過一道十字街口,剛將車頭對準綠樓大道口,立即有一個黃衣侍者從燈海里飛出,笑吟吟招手引導輜車進入車馬場。轉過兩排高車,才覓得一個剛剛空出的車位。應原車技精熟,籠著馬韁碎步走馬,無須進退折騰徑直將兩馬輜車停得妥當。

“足下高手!”黃衣侍者讚歎一聲,走到車側開啟垂簾畢恭畢敬地一聲請大人出車,跪地扶住了車底踏板。只覺眼前黑影一晃,一個戴著黑色迷離的身形下了車,侍者起身習慣性地作勢欲拂試客人膝下,卻不料對方卻向後一躲,似很不喜歡被他人碰著似的。侍者看著客人嬌小的背影,有些迷惘莫非是女子,除了捉姦的,可從未見過女子來這綠樓的,難道是來砸場子的?

正在迷惑間,應原早已一步跨前,將一個沉甸甸的餅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聲謝大人賞金,回身向車馬場外一擺衣袖,燈海深處兩個長裙女子推著一輛竹車飄了過來,左右偎著將黑紗人扶上了座車,悠悠進了燈火煌煌的庭院深處。

“大人,左姝右姝也?”長裙女子的聲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黑紗人默不作聲,一旁的應原答曰“碧彤樓。”

女子以色藝謀生存,自古有之,這番城綠樓便是一個以女子色藝為主營業務的私商產業。因為以綠竹蓋樓,因此天下人將此等行業呼之為“綠行”,將做此項生意的商賈呼為“綠商”。

番城人皆知,此三座綠樓名稱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兩座掩映在大片竹林裡的綠樓隔湖遙遙並立,號為雙姝樓,分為左姝,右姝。左姝蓄養著形形色色之美女,意為賣色。右姝則雲集各色歌女舞女及樂女,專供風雅之士指定歌舞樂曲款待賓客,號為賣藝。

最後頭一座小樓叫做碧彤樓,是一個頗為神秘的去處,除非客人自請前往,侍者從不引領客人進入此樓。

見黑紗客要去碧彤樓,兩個綠衣侍女倍加恭謹,一人悠悠推車,一人搖曳在前領道,再也沒有說一句話。竹車在兩廂風燈中繞過了一片大池,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來。前行領道的侍女停下腳步,一聲吟誦“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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