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五 休妃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姬胡並沒有直接回答妹妹的問題,而只是抬眼望著案後屏風上的鳳鳥,目光有些迷離“鄂城密使傳書,鄂公子鯤一回到鄂城,還來不及面見鄂馭方,便被下詔擒拿,幽禁於別宮。對嫡長子尚且如此,何況一庶女?殺她不僅動搖不了鄂馭方之心志,反而會授那賊子以口實。”

“那……王兄是作何打算?”伯姬略略放了點心。

“孤會著內宮署作休書一簡,蓋上王印,派一隊護衛送她回孃家。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也只能這樣了。”伯姬感嘆道,然想起方才在殿外見到厲姞在雪中瑟縮的模樣,終是不忍心,試探道“可是王兄,鄂次妃對你可算是一往情深,你……就真的捨得?”

“捨得又如何?捨不得又如何?”姬胡看著伯姬,目光頗有些意味深長“王妹多年浸淫深宮,如今又為齊侯正夫人,難道不知‘王者無妻’的道理麼?母后身為大周國母,聰慧群,連她都不如意,何況一名妃妾乎?你如今也是一方國母了,行事再不能任性而為,君主之愛如水如雲,飄飄不定。你若將其當作唯一依靠,必將死無葬處。”

伯姬如何聽不出姬胡語中的慍意,再不敢言語,只低頭不語。姬胡輕嘆一聲“罷了,齊侯已決意擇吉日歸國,在此之前,王妹切不可再去探視鄂妃。就此別過,各自安好吧!”

伯姬還沒來得及回一聲“諾”,姬胡已不耐煩地一揮袖“孤也煩了,你回驛館吧!”

大雪紛飛,護送鄂廢妃的車隊轔轔出了洛京南門。

心緒難平的厲姞掀起車簾,回望洛京城門樓上白茫茫的城牆,兩行清淚不住滑落。就這麼走了麼?在周王宮虛擲了四五年的光陰,自己又得來了什麼?只有懷中揣著的加蓋著王印的帛底休書。到底該怪誰?怪天子無情,還是怪自己那個野心勃勃,視兒女為草芥的父親?

“公主,別看了吧!”侍女心疼道“聽說昨兒個伯姬公主已經跟齊侯回臨淄去了,唉!即便她不走,依著咱們的落魄樣,躲都躲不及,哪裡還會來送咱?”

“休要怪她!”厲姞還是護著自己的閨密的“她如今也是齊國正夫人,行事不可能自由自專,再說,她即便來送我看我,又能如何?只是多一個人陪著落淚罷了。”

語意悲慼,侍女聽著不由擔起了心,顫著聲音問道“公主,你……不會想不開吧?”

“放心,我可不是姑姑。”厲姞淡然一笑“我有什麼想不開的,又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無論對大王,還是對父親,我都問心無愧。來鎬京一趟,我算是明白了,女人這一輩子,還是得為自己打算。即便身不由己,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千萬別為了他人來為難自己。”

“公主……”侍女眼眶含淚。

“走吧,回家了!”厲姞忽而心中輕快起來“說起來,姑姑還是沒有我幸運。望鄂宮,只能魂歸罷了!還是不如我,能紮紮實實站在家鄉的土地之上。”

“什麼?我那外孫女被姬胡那小子休了?”鎬京周公府後書房內,聞得梅叔稟報,周公定驚得拍案而起。

“千真萬確。”梅叔亦是一臉憤忿然“雖說從成周大營調了重黎將軍專程護送娘娘,也不管這大雪紛飛道阻難行的,這小周王的心可是恁般地狠!”

周公定無力地癱坐於案後軟榻之上,低語道“他這是要詔告天下,大周與鄂國勢同水火,否則也不至於一名妃妾也容她不下?只是這一巴掌,也是打在我姬定的臉上啊!”

“就是。不看僧面看佛面,誰不知道鄂次妃不僅是鄂侯之女,也是國公大人的外孫女啊!大王這般不置一言,便直下休書,置老國公於何地?”

梅叔的話觸動了周公定,他白眉忽地一聳動,心道天子親政以來,先是設邊軍以抗獫狁,接著南下巡視,意在鎮撫鄂國。此番雖然兵敗,卻也令朝野上下凝心將來非滅鄂不可。如此看來,當年鼠蠱事件之元兇這位年輕周王是刻刻銘記於心,一個一個收拾。那麼自己呢?天子心裡到底怎麼想?是否認為自己也是幫兇……

想著想著,周公定溝壑縱橫的額上冒出涔涔的冷汗,無力揮手道“管束住府中人的嘴,對於休妃一事,切勿在外頭胡說,否則家法論處。”

“諾!”梅叔雖不解,但多年馴順的家臣做慣了,主人不主動吩咐,他也只做事,而不打聽究竟。

“唉——這孩子可憐啊!但願老天能給她一條活路吧!”周公定的眼角難得地升起一縷憐嘆之意。

鄂宮後殿內,周氏滿面淚痕地伏於鄂馭方案前,不住地叩請求道“君上,孟姞被休並非她的錯,還請君上念在妾多年侍奉的份上,許她回宮與妾相伴吧!”

她本是周公嫡女,又為鄂馭方誕下一子一女,若非為穩固夷人聯盟而立了那夷女為正夫人,原本在原配逝世後她才是正夫人之位的不二人選。因其如此,鄂馭方雖近年冷落了漸漸人老珠黃的她,但一向對她還頗為敬重。若非為了親女之事,何時會如此低三下四?

“住口!”今日的鄂馭方卻不如往日般對她溫言撫慰,鐵青著臉不假辭色“寡人送她入王宮,實指望她能像她姑姑那般為鄂族爭光,即便不能封后亦能誕下王子,在周室一言九鼎。不料她竟如此不堪,竟被小周王休棄歸家,丟盡了我族的臉!她還有何顏面歸鄉?若是個有氣性的,拿到休書便該自刎於王臺之前,也算是烈女一個!如今這算什麼?一個棄婦,如何進得我鄂宮?”

周氏聽得不忿了,瞪著眼睛望著鄂馭方,似乎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君上說的這叫什麼話?被休難道是孟兒的錯?君上與叛夷聯袂,隨棗路口意欲刺王殺駕,天下誰人不知?有父如此,周王未下詔賜死孟兒,乃是天子之仁。難道君上還要以親女之死,為自己的悖逆之行掩飾不成?”

“大膽!”鄂馭方如一陣疾風般刮到了周氏身前,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摑在了她的臉上,暴怒喝道“你竟敢辱罵本侯?別以為你是周公之女,寡人便不敢殺你!你那老父如今也只是鎬京城裡一段朽木罷了,能靠得幾時?若不是看在鯧兒面上,寡人今日便一尺白綾了結了你!滾!即日起,不得宣召,休得出現在寡人面前!”

鬢釵散亂又哭又喊的周氏被兩名內侍夾著出了殿,鄂馭方的耳根終於清靜了。他長長吁了一口氣,只覺腦袋有些昏沉,忽而兩根清涼而又細長的指尖一左一右摁住了他的太陽穴,如兩根細細的涼絲將自己從混沌中拉出。他一把捉住那纖細柔嫩的柔荑,感嘆道“夫人,還是你好!若不是小周王逼迫,寡人哪裡捨得休妻?如今好了,撕破了臉,再也不用顧忌周室,你也可以回宮了!”

夷夫人一汪秋水般的眸子滿是委屈“妾知道君上對妾的一番心事,然他人則不是這般想的。君上不聞如今滿城風雨,皆指妾乃誤國之禍水,惹得君上與周室反目。還有孟姞被休,妾卻被君上隆重迎回鄂宮,這都是君上偏心的結果。”

“休得理會那起子庸人!”鄂馭方對於這些人言議論一向是不太理會,但想起一事終是心焦“可是這女子歸來究竟該如何處置?雖不許她回宮,但若是任她在城中走動,國人亦會指指戳戳;若是連鄂城都不許她歸,只怕又會遭人議論,言寡人乃不慈之父。真是難辦矣!”

夷夫人吃吃一笑“這個麼,簡單!”

鄂馭方拍拍已環繞自己脖間的那雙細纖的手“你這鬼精靈,莫不是又有什麼好主意了?來,說來聽聽!”

夷夫人趴在鄂馭方耳後喁喁訴得一陣,後者眉頭一舒“若真能成的話,倒是各得其所也,亦是給那小周王一個難堪也。可就怕那死妮子氣性大,不肯……”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妾就不信了,她栽了這麼大一跟頭,還敢硬氣?若是要尋死,拿到休書到會就尋死了,何苦撐到現在?”夷夫人滿是不以為然。

“如此,便依夫人了。”鄂馭方下了決心。

窩冬之期,鄂城呈現出許久未見的消閒風華。

大勝王師,鄂軍是主力,鄂侯乃統帥,奪取銅綠山後一直提心吊膽的鄂人大覺揚眉吐氣。官市民市打破了“冬市逢十開”的成例,冬日天天大市。

鄂人原本殷實風華,今冬遇此喜慶更是心勁十足,眼看年節在即,天天上市轉悠,買不買物事倒在其次,希罕的是三五成群海闊天空地交換些傳聞,議論奇異。如此一來,大市日日人山人海,聯袂成幕揮汗成雨,直與當時最繁華的臨淄大市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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