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小說:聚散兩依依 作者:瓊瑤

“我該走了。”她說。

“再坐五分鐘!”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她又被動地坐了下去。

“我們每次都好像沒有時間,”他說,咬咬嘴唇,“每次相遇,相會,相聚……都短暫得像一陣風。如果命中註定我們只有短促的一剎那,為什麼要留下那麼長久的痛苦和懷念?命運待我們太苛了。但是,盼雲,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從沒有好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尤其你,你總把你的命運交給別人,而不交給自己!”

她看著他,深深地看著他。

“不要煽動我!”她低語。

“不是煽動。”他咬咬牙,“五分鐘太短暫,我沒有辦法利用五分鐘的時間再來追求你。我只告訴你幾句話,從我們認識到今天,到未來,你是別人的寡婦也好,你是別人的小嬸嬸也好,你是別人的妻子也好,你是別人的母親也好……我反正等在這兒!你能狠心一走,我無法拴住你。否則,只要你回頭望一望,我總等在這兒!”

“高寒!”她低喚一聲,淚水迅速充滿了眼眶。“你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對別人負責任……”

“你一直在對別人負責任,除了我!”

“不要這樣說!你——很獨立、很堅強……”

“我不需要你負責任!”他打斷她,“但是,你該對你自己負責任!不是對任何一張契約負責任,而是對你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怎能欺騙他?”

“欺騙誰?”她昏亂地。

“你怎能躺在一個男人身邊,去想另一個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觸她胸前的墜子。“別說你沒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她喘了一口氣,終於站起身來。

“我走了!”

“定一個時間!”他命令地,“我們必須再見面!我的話還沒說完!”

“沒有時間了,高寒!”她的聲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點的班機飛美國。”

他坐在那兒不動,死瞪著她。

“認命吧,人生,有許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她勉強地說,“怪只怪,我們相遇的時間,從來沒有對過!”她嘆口氣,很快地說,“再見!”他跳起身來。

“我送你出去。”

她不說話,他走在她身邊。他們走出了醫院的大廳,到了花園裡,花園的另一端是停車場。老遠的,盼雲已經看見楚鴻志站在車前,不耐煩地張望著。她對他揮揮手,反身對高寒再拋下了一句:

“再見!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飛快地說,“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裡!”

她咬緊牙關,昂著頭,假裝沒有聽到。她筆直地往楚鴻志那兒走去。高寒沒有再跟過來,他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裡。

她繼續往前走,忽然聽到身後有口哨的聲音,很熟悉的曲調,多年前流行過的一支歌,歌名似乎叫“惜別”。頭兩句就是“為何不回頭再望一眼?為何不輕輕揮你的手?你就這樣離我而遠去,留下一份淡淡的離愁……”她固定地直視著前面,直視著楚鴻志,脖子僵硬,背脊挺直,她知道,她決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她就會完全崩潰。她從沒料到,事隔多年,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強烈的震撼。不應該是這樣的!時間與空間早該把一切都沖淡了。再見面時,都只應當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悵而已。怎會還這樣緊張?這樣心痛?

她停在車邊了。楚鴻志審視著她的臉色。

“出了什麼問題?你耽誤了很久,臉色也不好看。檢查報告出來了嗎?”

“是的。”她飛快地說,“一切都好,沒有任何毛病。”她急急地鑽進車子,匆忙而催促地說,“快走吧!”

楚鴻志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車子繞過醫院的花園,開出了大門。盼雲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地瞪著車窗外面,簡直目不斜視。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著她和車子,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燒灼般地刺激著她的神經。

車子滑進了臺北市的車水馬龍中。這輛車是倩雲的。倩雲嫁給了一個工程師,因為他們回國,而特地把車子借給姐夫用。倩雲、可慧、高寒、埃及人……久遠的時代!多少的變化,多少的滄桑……可慧,可慧,可慧!殘忍呵,可慧!殘忍呵!

“你遇到什麼老朋友了嗎?”鴻志看了她一眼,忽然問。

她一驚,本能地瑟縮了一下。轉過頭去,她盯著鴻志。他那麼篤定,那麼自然,那麼穩重。像一塊石頭,一塊又堅固又牢靠的石頭。一塊禁得起打擊、磨練、衝激的石頭。她奇異地看著他,奇異地研究著她和他之間的一切。愛情?友誼?瞭解?他們的婚姻建築在多麼奇怪的基礎上?她吸了口氣,莫名其妙地問出一句話來:

“鴻志,你不認為愛情是神話嗎?”

“不認為。”他坦率地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我們之間有神話嗎?”她再問。

“沒有。我們是兩個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麼了?盼雲?”

她搖搖頭。望著車窗外面。數年不見,臺北市處處在起高樓,建大廈。是的,孩子時代早已過去,成人的世界裡沒有神話。別了!獅身人面!別了!埃及人!別了!高寒!別了!臺北市!明天,又將飛往另一個世界,然後,又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局面了!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滅,最後終將幻化為一堆陳跡。這就是人生。別了!高寒!

第二天早上,盼雲到飛機場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夜無眠,使她看來相當憔悴。但是,在賀家老夫婦的眼裡,盼雲的沮喪和憂鬱只不過是合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賀家夫婦和倩雲夫妻都到機場來送行了,再加上楚鴻志的一些親友們,大家簇擁著盼雲和鴻志,送行的場面比數年前他們離臺的時候還熱鬧得多。

雖然是早上,雖然機場已從臺北松山搬到了桃園。飛機場永遠是人潮洶湧的地方。盼雲走進大廳,心神恍惚,只覺得自己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像個行屍走肉般跟著鴻志去這兒,去那兒,拜見親友,赴宴會,整理行裝……她強迫自己忙碌,以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憶起許多過去的點點滴滴,仍然越來越隨著時間,加重了“心痛”和感傷。

大廳裡都是人,有人舉著面紅色的大旗子,在歡送著什麼要人。有班留學生包機也是同日起飛,許多年輕人和他們的親友在擠擠攘攘,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淚,年輕人也依依不捨……人,永遠在“聚”與“散”的矛盾裡!

檢查了行李,驗了機票,繳了機場稅……盼雲機械化地跟著楚鴻志做這一切。然後,忽然問,她覺得似乎有音樂聲在響著,輕輕的,像個樂隊的歌聲……她甩甩頭,努力想甩掉這種幻覺。但,樂隊的聲音更響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頭。完了,她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則,就是妄想症。鴻志多的是這種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額角,感到汗珠正從髮根沁出來。

“嗨!姐,你聽!”倩雲忽然對她說,“不知道是哪個學校在歡送同學,居然在奏樂呢!”

盼雲鬆了一口大氣,那麼,不是她的幻覺了。那麼,是真的有音樂聲了。那麼,她並沒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著鴻志和親友們走上了電動梯。

電動梯升上了最後一級,驀然間,有五個年輕人在他們面前一列隊地閃開,每人都揹著吉他。一聲清脆的吉他聲劃破了嘈雜的人聲,接著,一支久違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早該被遺忘的歌就響了起來。唱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

也曾數門前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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