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她自己還不知道吧,老妖從今天起,怕是惦記上她了……(1 / 2)

鎢金剎土,是一片很遼闊的土地,橫向有大小十六個區域,分屬於十六座城。縱向倒很簡單,和別處一樣,最上層住的是菩薩,中有三界,妖魔和人共存。再往下是地府,煞魅並行,是世上最陰暗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熱鬧,天極城是剎土上最大的一座城,這裡甚至和中土互通貿易。白天你走在城裡,人潮往來如織,街頭總有數不盡的商戶,售賣各種小玩意兒。

經濟越發達,貧富就越懸殊,有錢人乘著花船在湖上泛舟的時候,窮人正在岸邊的地裡摳番薯。

剛下過一場雨,山色空濛,當然裙角也是汙濁的。站在泥濘的田壟上,繡花鞋早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忽聽見遠處有人喊小史,地頭的人拎著藤蔓直起腰,轉眼人就跑到了跟前。

“小史正忙?”來人穿著公服,滿臉橫肉絲,粗聲大嗓卻憋出了溫和的語氣,“又到發餉的時候啦,怕小史沒空領餉,里長讓我給小史送過來。”

地頭的人沒說話,站在水渠邊上的孩子接過錢串,鄙夷地掂了掂,“上次說了要漲月俸的,結果這個月還是照舊。”

公差賠笑,“喊了二十多年了,聽著高興高興就算了,切莫當真。”說罷拱手,“小史辛苦,里長接到訊息,說過兩天有場暴雨,煩請小史留意神塔。等雨後修塔的錢款撥下來,到時候把小史的屋子一塊兒修了,還請小史暫且忍耐幾天。”

公差說完,很快跑了,地頭的人咂了咂嘴,“瞿如,買塊肉回家紅燒吧。”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在江邊的集市上,看上去窮,卻頗受禮遇,行人見了紛紛搭訕:

“小史出來買菜?”

“我這兒還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蘿蔔冬瓜裝了半筐。屠戶半賣半送切上兩斤肉,象徵性地收了十個子兒就完了。瞿如很高興,“師父,名聲這東西真能當飯吃。”

她師父平庸的臉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這地界上混,沒有兩個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著。無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診,平時就在天極城守塔。鯉魚江畔的舍利塔裡供奉著佛骨,守塔人俸祿不怎麼樣,但也算公職,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來年,她幾乎成了塔的象徵,城眾個個都很尊敬她。

想當初,她不過是個邪祟啊,戰爭把東土小城變成了死城,她是煞氣凝結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個嗝就來到這世上了。那時候屍橫遍野,她一個人孤伶伶到處遊蕩,世界完全是安靜的,連只老鼠都沒有。滿月的夜裡她經常坐在城牆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見個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鉤想拿她喂劍,幸好蓮師路過救了她。出身的緣故,她總是滿腔怨恨,謀劃著要做點符合身份的壞事。然而做壞事也不是那麼簡單,對著鏡子操練,美美的臉,忽然張出個血盆大口,結果把自己嚇倒了……

其實人活一世要開心,妖魅也一樣,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後來上越量宮求蓮師點化,這些年攢了點修為給陰陽兩界的妖鬼看病,閒來無事時,變個不起眼的樣貌,在天極城兼職看塔。

瞿如呢,是隻被人唾棄的怪鳥,長了三個爪子,一張人臉。無方第一次遇見她,她在穀子地裡逮田鼠,田鼠掙扎,把她的臉抓破了。那時無方追個遊魂正追到那裡,看見她叼著田鼠滿臉血,模樣十分駭人。醫者或多或少總有慈悲心,她給她上了點藥,不過舉手之勞,可她二話不說,就決定當她徒弟了。

一個是煞,一個是妖怪,雙雙棄暗投明,阿彌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貧不過是外人眼裡的,守塔的時候穿公服,種番薯,坐診的時候又是豔而不糜的靈醫,兩個身份不停轉換,可以為這蒼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攜瞿如回家,捲起袖子做羹湯,無方的手藝從原來的只求煮熟,漸漸也往色香味上靠攏了。將近午時,太陽從屋頂破了的窟窿間照進來,打在灶頭的鹽巴上。她把鹽罐子挪開一些,“他們說暴雨過後才來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點即通,不聲不響飛上屋頂,把那些斷裂的瓦片都換了。

當妖魔的日子沒有什麼追求,酒足飯飽,一覺睡到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踏著夜色到鯉魚江邊散步,江很寬,谷深峽險,傳說這裡是第一條鯉魚化龍的地方。但年代太久遠,自從有人涉足,仙氣就蕩然無存了。

無方揹著手,昂著頭,腳下石子累累,走在長長的江堤上。隱約有號子隨風傳來,領句很長,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氣勢如虹。

天極城再好,畢竟不是上界,這裡除了人妖混雜,和中土沒什麼兩樣。鯉魚江上有船工,長年運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這種苦活兒一般人不願意幹,所以充當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隸。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過來,船工們精著上身拉縴,身子壓得很低,斜斜的一線,幾乎貼地。這種場面天天能看見,活著就是這樣,各司其職,沒有什麼稀奇。她摘了片葉子銜在嘴裡,即興吹了個《十道黑》,婉轉的音律從葉片間飄散,迴盪在沉沉的夜幕裡。

瞿如在她頭頂盤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卻不著急,夜色正濃,願意在這裡吹吹風,發散一下煞氣。

百無聊賴的瞿如東張西望,忽然咦了聲,“師父你看那個人!”

無方的視力在夜間尤其好,二里開外都能看得清。聽了瞿如的話順勢望過去,只見一隊匍匐的船工間站著一個人,江風吹起襤褸的白衣,破損處都被血汙浸透了,然而脊樑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風骨。”瞿如說,“看上去還很年輕。”

年不年輕不清楚,沒有鬍子,應該不老吧!反正臉上傷痕累累,分辨不清樣貌。無方想起了初見瞿如時的情景,當然這人比瞿如慘得多,腫脹變形的臉,眼睛像個桃兒,基本已經面目全非了。

她輕牽唇角,“風骨有什麼用,能傲一時,還能傲一世嗎?”

一人一鳥駐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縴夫們行進得很慢,短短的兩丈遠,那個人又捱了十幾下。

鞭子和皮肉接觸發出的脆響傳到這裡,乾淨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搖搖欲墜,眼看要倒下了,瞿如問:“師父,你打定主意見死不救了嗎?”

這話說得奇怪,為什麼要救?世上閒事那麼多,哪裡管得過來!

“啪”,又是一聲。這次愈發響,那個人的頭皮被打裂了,血順著鬢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紅了。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師父的脾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緊要關頭出手相救,因為她有血有肉,有惻隱之心。

她的腹誹無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規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強加給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草藥她以前研究過,但這上百年來從未醫過一個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裡也沒底。

她揣著袖子嘆息,那人終於跪下了,夜幕掩蓋了鮮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終歸醫者父母心,她猶豫了下,還是走過去,在監工再一次揚手的瞬間格開了他的鞭子,“請手下留情,這麼打下去,他會死的。”

幹這種活兒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惡煞。那個監工正要大罵,奪過火把一照,照見了她的臉,滿腔怒火立刻擰成了微笑,“小史怎麼在這裡?吃完了晚飯出來消食兒?”

無方漫應一聲,垂首看跪地的人,傷太重,恐怕是站不起來了。但他抬起眼,腫脹的眼皮間仍有微光透出。窺不見那眼神的內容,無方也沒有興趣探究,因為這血肉模糊的臉實在太恐怖,她很快調開了視線。

朝邊上指了指,示意監工借一步說話。守塔人在天極城有功勳,監工也讓她幾分面子,依言閃到一邊,拱了拱手問:“小史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無方道,“我想打聽一下,那人是什麼來歷?”

監工哦了一聲,“中土販賣來的奴隸,幾經轉手,鬼知道他是什麼來歷。小史打聽他做甚?”

無方不太好開口,還是邊上瞿如插嘴,“我師父覺得這人長得很像她表哥,不忍見他受苦,特來請孫吏賣個人情。”

監工張口結舌,不太相信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不過既然守塔人有求,不應怕遭報應。反正奴隸多得很,時不時會死上幾個,到時候往上一報,隨便就糊弄過去了。當然自己的難處是要誇大一下的,兜了個含蓄的圈子,順利換來下次頭排祈福的特權,這個被打成了血葫蘆的小子,就送給她了。

熱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後要把人運回去時,她卻兩手一攤,“師父看我這體格,像是背得動人的嗎?”

無方沒辦法,捏個訣招來四隻狸奴,連扛帶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草屋。

屋裡燃著一盞小小的油燈,還是蓮師贈予她靜坐修行的時候用的。當這裡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錢,沒有任何額外的補貼。不過問題不算很大,她們本來就擅長夜間活動,有沒有燈都無所謂。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還喘著氣,應該有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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