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進城當東珠

小說:舊春歸 作者:尤四姐

第二日,毋望寅時便早早起來,換了叔叔以前的袍子,綰了頭髮拿木簪別住,梳洗完畢,將東珠貼身藏好,看看天還未亮,進廚房烙了幾個餅子,待餅烙好,德沛已穿戴妥貼來找她,小腿上的褲子用麻繩綁住,一副要出遠門的老道樣子。毋望不禁失笑,嗤道,“又不是上山,你弄成這樣做什麼?”

德沛眼睛黑亮,清俊的小臉上笑意盈盈,邊將餅包進包袱,邊道,“我昨日看見月亮外頭有一圈暈,恐怕會下雨呢。”活脫脫就是叔叔未雨綢繆的性子。畢竟還是個孩子,平常只在家附近,少有機會趕集,毋望只比他大了六歲,平輩之間不似在父母跟前拘謹,跟她出門管不得是去做什麼,竟跟玩似的。毋望心裡也高興,不痛快的事暫且擱下,與德沛手牽手蹦跳著出門而去。

現下清明才過沒幾天,路邊草木都已發芽,他們沿著田邊小路走,一眼望去綠油油與天連成一片。這時天才矇矇亮,早晨田徑裡尚有露水,沒走多久兩人的鞋都已溼了,卻並不十分在意,反覺得歡暢淋漓。毋望用力嗅嗅,泥土裡和著青草的芬芳,先前的鬱鬱寡歡如大夢方醒,漸漸回到四五六歲時的光景,那時家還沒被抄,劉家正是春風得意,父親官拜大僕寺卿,掌管軍馬事宜,端坐在衙門裡,頭戴展角襆頭,腰間束著玉帶,一時風光無限。每逢春暖花開便舉家出遊,去的最多的是洛陽花會,各色牡丹爭奇鬥豔,開得很是熱鬧,父親為她取得小字叫春君,大概也是盼她一生如春光明媚罷,現在想來,那是毋望十幾年來頂頂快活的時候,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只可惜好景不長,一夜之間禍及滿門,爹爹問了斬,母親一根白綾隨他而去,只剩下孤女隨叔嬸發配到了極北之地,如今苟延殘喘艱難度日。所幸毋望不是個死腦筋的,有時煩悶倒懂得排遣絕不自苦,現在雖無花,卻有草,另有一番清雅意境。就如人生一樣,繁花似錦未必就好,山窮水盡未嘗就壞,全看各人手段。

毋望低頭看德沛,突道,“沛哥兒,我且來考考你……‘日日惜春殘,春去更無明日。擬把醉同春住,又醒來沉寂。’下一句是什麼?”

德沛搖頭晃腦對道,“明年不怕不逢春,嬌春怕無力。待向燈前休睡,與留連今夕。”

毋望抿嘴一笑,道,“甚好。你未進學堂就能記得這些,總算叔叔沒白教你,若今日能賣個好價錢,便求你媽送你進學堂吧,進了學堂才好考生員,將來考了秋闈復再考春闈,進得國子監便光耀門楣了,只是不知我們這樣的戴罪之家可還能入仕,若不能便白糟蹋了你。”

德沛一個孩子家自然不問這些,他摘了一根草叼在嘴裡,直跑到幾丈開外追雀兒去了。毋望快步趕上去,兩人嬉鬧在一處,在這春光裡,與陌上桑林,小河流水相映成趣。

日頭升得高了些,路上已有行人,德沛走得乏了,拉毋望在河邊坐下歇息自己又去折了柳條,編了兩個環戴在各自頭上。毋望探身在河水裡照了照,只見一個少年頭戴柳環,言笑晏晏,說不盡的風流倜儻,復拂了耳邊細小碎髮,心下甚是得意。

約又走了一個時辰,行人漸漸多起來,走路的,騎馬的,坐轎的,千人千態,好不熱鬧。毋望攔下一位挎著菜籃的農婦,做了揖道,“大娘,我要進城,走了半日了不見城門,不知多早晚方能到?”

那婦人打量了毋望和德沛,溫聲道,“你們兄弟進城是走親還是訪友?約再走一炷香就能看見城牆頭了。”

毋望道了謝,摸摸懷裡的布袋子,領著德沛急急趕路而去。因這幾年只跟叔叔來過一次郡裡,先前的記憶都已模糊,站在城中兩眼一抹黑,只得再靠嘴皮子,又問了人,才打聽到廣聚德當鋪,德沛剛想邁腿,被毋望攔下了,不解道,“怎麼了?到了卻不進去?”

毋望指指斜對面的珠寶鋪,眼中似有了計較,低聲道,“咱們先去那家問問,打聽了大概值多少再進當鋪不遲,人心隔肚皮,提防些總是好的。”

進了珠寶鋪子也不說要賣,只說是家裡人從北邊帶回來的,想問個市價再作定奪。那掌櫃倒是實在人,反覆看了半日才嘆道,“是顆上好的珠子,成色好,個頭也大,若送進宮裡怕也能鑲到皇上的冕旒上!客官是想做首飾呢還是想賣?若肯賣,我出二十兩銀子,再多了,我店小利薄承受不起,這東珠本是御用的貢品,做了首飾也無人敢戴,我買來只為了傳家不為賺錢的。”

毋望和德沛互看一眼,德沛扭過身去暗暗吐舌——二十兩啊,這顆珠子竟值二十兩!爹做賬房,天天撥算盤珠子,一刻不閒一年攏共才五兩銀子,這顆東珠頂得過一家人四年的進項!

毋望笑了笑道,“今日原是打算賣的,掌櫃既出得高價,那我回家稟明父兄,過會子再來回話。”

那掌櫃將東珠交還給她,眼中卻有十二萬分的不捨,又道,“不論賣與不賣,公子好歹差人傳話於我,我在這裡候著的。”

毋望將東珠收在囊中,拱手道,“一定一定!”領著德沛揚長而去。兩人在街角貓了一盞茶工夫,見那掌櫃退回店內方才走進當鋪大門。

進得店來,瞧那櫃檯竟有一人多高,裡頭的人只露出一個頭頂,一時不知怎麼開口。這時來了個夥計上前招呼,引著他們坐下,才道,“公子是來續當還是來贖當?”毋望道,“請問有沒有一位叫鄭連生先生?我找他,請小哥通報一聲罷。”

小二應了,倒了茶放在桌上便進了裡間,這時德沛拉拉她的衣袖道,“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

毋望略一思忖道,“先打聽清楚再說罷。”

不多會兒從裡間出來個人,約摸三十歲上下,麵皮白淨,看上去甚是和氣,他衝毋望作了揖,毋望和德沛忙還禮,道,“鄭先生,我們是劉宏的兒子與侄兒,今日有事要勞煩先生。”

鄭連生見那少年膚白賽雪,一雙眸子澄淨透亮生得極好,亭亭玉立地站著,氣若芝蘭,當下便明白了七八分,這哪裡是侄子,分明就是侄女兒!暗暗感嘆,這女孩兒好大的主意,竟帶著個半大小子跑了這許多路,真真叫人捏把汗!忙又請他們坐下,只道,“我與你叔叔私交甚好,哪裡談得上勞煩!我知道他被歹人所害摔斷了腿,本來備了些藥材和吃食要去看他的,可巧這些天忙得抽不出空,你們既來了正好帶回去。”

毋望道,“侄兒代叔叔謝過先生!我這裡有樣東西要賣,請先生過目。”又掏出東珠雙手奉上,只道,“這是我家從前留下的,如今叔叔無錢醫治,需賣了它好救命,望先生替我們做主。”

不想鄭連生面上有些遲疑,壓低了嗓子道,“我且替你上櫃上問問吧,我是這裡的賬房,本不管典當的事,或許典當師傅看在我的薄面上出價高些,只是進了當鋪,再好的東西都成了破爛,怕是不中用了!”

毋望心道,那也無妨,既有珠寶鋪子裡的老闆許的二十兩,即使這裡不成還有那裡,於是點頭稱是,又拱手道,“先生受累了!”

鄭連生進了櫃內,只聽得一陣悉唆之聲並嘖嘖之聲,鄭連生問道,“能當多少?”

另一個聲音答道,“至多八兩,再不能多了。”

德沛看向毋望,目光甚至有些驚恐,比了個十二,苦笑道,“還是春君姐姐有遠見,以後我便叫你作女諸葛罷。”

毋望嘿嘿一笑,啐道,“莫要胡說,我年歲比你大,想得自然也比你多。”尤其是經過了滔天大禍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遠比普通百姓想得更透徹。至於這東珠的事,想來也會是這樣的結果,當鋪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才去的去處,越是走投無路越是落井下石,恨不得把人的經骨抽出來,哪裡管你的死活!出來的客人莫不是一臉絕望痛不欲生,捶著胸口悽慘呼一聲“皇天菩薩坑死人”,可又能怎麼樣呢,當了就是當了,“當”自然不如“賣”,只是未料到珠寶店的掌櫃肯出二十兩,與她當時料想的八分相距何止十倍,令她亦是欣喜不已。

鄭連生出來,面有菜色,搖頭道,“我當年在鴨綠江見過進供的東珠,個頭遠不及這個大,已是寶中至寶稀世奇珍,若按著市價,百兩千兩也不在話下,如今卻只值區區八兩,你若想賣我便再與他周旋,多要一兩半兩也不難。”

毋望道,“那便不賣了,還是另想法子吧。”收了東珠便要告退,鄭連生攔道,“且等一等,給你叔叔的東西在後頭,我去去便來。”說完匆匆奔進後院,留下他們姐弟在外候著。

這時高櫃後頭咳了一聲,兩個俱抬頭看,卻見那不曾露過臉的典當師傅探出大半個頭來,眉窄眼細,像個耗子。他陰陽怪氣道,“八兩還嫌少?人不大,心不小!瞧你們也可憐,既是鄭先生的熟人,那便再加半兩如何?賣就賣,不賣可別後悔,別處更不如我這裡呢。”

毋望聽這話甚是厭惡,轉身不與他答話,那師傅呲的一聲縮了回去。此時鄭連生氣喘吁吁地跑來,將一個包袱交予毋望,又拿了一吊錢塞在德沛懷裡,拍拍他的肩道,“沛哥兒,回家給你爹傳個話,就說我得了空就去看他,叫他好生將養著,差使的事莫去想他,養好了身子要緊。”

德沛躬身滿滿行了個禮,道,“侄兒記下了,多謝世伯。”

辭了鄭連生再轉到那首飾店,掌櫃早已望眼欲穿了,見了毋望和德沛比見著自己的親爹還高興,火速拿出銀票交與毋望,唯恐再生變化,又捧著東珠細細地看,著實的愛不釋手。

德沛懨懨地跟著毋望走在大街上,拉拉毋望衣袖道,“你不可惜嗎?”

“可惜什麼?”毋望明知故問。

“自然是可惜了那珠子!白糟蹋了,落到那市儈手裡!”德沛憤憤道。

毋望知道弟弟替她心疼,便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安慰他道,“賣市儈也比賣禽獸好!至少我知道那市儈買了我的寶貝是傳家用的,不似當鋪,今日賣的,明日說不定就給人磨成了粉吃了!”

德沛想想覺得有理,復又高興起來,神采飛揚道,“等我長大定要把更好的給你,你且等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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