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信物岳陽珏

小說:舊春歸 作者:尤四姐

毋望道,“我聽二舅母說,下月十五要請王姑娘祖孫同來賞月,那日你可在?”

慎行不太高興的樣子,低聲道,“各部都回家過中秋,我還有哪裡可去呢,難為我媽張羅,我不去又不好,若去,實在不是我所願,雖女眷和爺們兒分開坐,終歸是要見面的,屆時當面鑼對面鼓的,我是沒什麼,唯恐人家姑娘面上過不去。”

毋望悠哉起身,嘴裡笑道,“那有什麼,醜媳婦也要見公婆的,且見了真人兒,往後各自有分寸不也是好的。”

慎行怔怔的,看她無事人一般,自己卻在這裡絞斷了腸子,心裡懊喪便生起悶氣來,這種二十來歲的年紀,雖中了舉派了官,到底尚年輕,心尖上的人在跟前也說不出來,竟急得什麼似的,不由道,“春兒……”

毋望嗯了一聲,靜靜待他說,他支吾了半日,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憋了許久道,“我去看看他們醮打得怎麼樣了,要是時辰倉促便叫他們明兒進府做足了,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子,香客多,出去恐不便,我去去就來。”說完頭也不回,一腦門子紮了出去。

毋望雖不言語,心下卻是極明白的,暗鬆了口氣,道,“好在不是個促狹性子,否則往後我是再不能見你的了。”

復轉了身往窗前去,這排廂房原建在半山腰上,底下便是峭壁,舉目望去,山坳、小溪、林子、青草並伴著寺裡的鐘聲,頓感氣兒也煞了,人也清明瞭,倚著視窗坐下,扇子也無需打任山風吹來,愜意地閉了眼睛悠哼起了曲子來,只唱道,“巡官算我,道我命運乖,教奴鎮日無精彩,為想佳期不敢傍妝臺,又恐怕爹孃做猜,把容顏只恁改,漏永更長,不由人淚滿腮,他情是歹,咱心且捱,終須也要還滿了相思債……”一曲畢,忙拿團扇掩了口回頭左右張望,幸而無人,要是叫人聽去豈不成了笑話,自己又吃吃地笑了,拿肘枕在窗沿上,眼皮漸漸沉重,未幾昏昏便欲睡去,正神魂遊蕩時,忽聽得一串腳步聲,勉強撐起來看,原當是慎行,不想來人並未見過,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商旅打扮,腳上蹬著皂靴,毋望正疑惑,那人深深一揖道,“請問小姐可認得朵邑裴蘭杜裴公子?”

毋望吃了一驚,腦中百轉千回,道,“閣下是何人?”

那人回道,“有人託我傳一口信給春君姑娘。”

毋望答道,“我便是,先生請說。”

那人道,“只說日思夜想,未不敢忘,告訴姑娘,姑娘自然知道,旁的什麼也沒說。”

毋望心中一暖,又急問道,“裴公子現在何處,先生可知道?”

“公子眼下一切安好,叫姑娘莫記掛。”那漢子摸出一塊玉玦承上,又道,“我是生意人,各地的跑,到桃葉渡時有個人託我傳話,只叫我今兒到松竹寺來尋姑娘,話傳到便是了,旁的我一概不知的,這裡還有一塊玉,那人說是公子給姑娘壓裙腳的,全當信物。”

毋望心慌得沒了頭緒,接過玉,草草道過謝,只顧坐著發愣。那人看她丟了魂似的也未逗留,回身便去了。

毋望心道神天菩薩,總算得知他一切尚好,那桃葉渡是在城南秦淮河畔的,莫非他人在應天嗎?回過神來再找那帶信兒的人,竟已不知所蹤了,又怪自己未問清楚,後悔得什麼似的,忙追趕出去尋,外頭香客雲集,哪裡還有人影,只得退回廂房裡,細細摩挲那羊脂玉,只見上面雕了蘭草和杜若,四個角上各墜了一串金鈴,當下又羞又惱,哪裡有人送禁步當信物的,還說明了是壓裙腳的,真真叫人臊死了。

毋望這裡捂著發紅的臉,北平的裴府上,臻大爺正圍著一張漢白玉的美人榻轉圈子,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看得一旁的助兒和虞子期一頭霧水。

助兒道,“大爺這是怎麼了,戲文裡才有的東西,哪裡有人真睡這個”

虞子期揹著裴臻壓低了聲道,“想是才到北平那會兒看了《漢宮秋》,一時興起才做的。”

助兒道,“大夏天的睡這個也受不住啊!”轉而對裴臻道,“大爺,這玉涼到骨子裡,春君姑娘睡了怕傷身子,況只能夏天用,冬天就閒置了。”

裴臻撫著下顎道,“正是呢,我想著回頭著人給下頭加個屜子,冬天就放湯婆子焐著,好給她歇午覺用。夏天在面上鋪上墊子便是了,涼快軟乎又不硌人,她瘦得這樣,正是最合適不過的。”

助兒和虞子期對看,冷汗直流,心道果然心思比頭髮絲還密,一張榻上下這麼多功夫,也只有他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候會幹這種事了。

虞子期躬身道,“主上,朝廷裡的人已經動身往北平來了,燕王殿下沒了主意,才剛打發人來問呢。”

裴臻笑道,“他都病了十來天了,哪裡起得來床,他接著裝就是了,理會那些個小吏做什麼。我上趟聽王簡來回,說殿下裝瘋愈發爐火純青了,大六月的圍爐烤火,當真無師自通啊,到底是做大事的,你們誰能及他分毫?換作我是不成的,這樣的天賦,稍加點撥就能成大器,我的力氣留著起兵時再用不遲。”一面說著,一面又拿手摸那美人榻的圍子,皺了眉道,“這並蒂蓮雕得硬,這麼大的圍子糟蹋了,明兒叫人重雕,雕不好就別想要工錢了,既送人東西就送好的,這種半瓶子醋算什麼。”

助兒驚恐道,“祖宗,您還想把榻運到應天去不成?”

裴臻蹙眉想了想道,“還是先擱著吧,等日後遷了都再說。”

虞子期呵呵傻笑,“您連遷都的事兒都想好了?”

“你不知道爺運籌帷幄嗎?”臻大爺拿那雙漂亮的丹鳳眼橫他,又道,“我們大奶奶可有訊息?”

那素姐兒七日前趁著去道觀還願之際溜之大吉了,連帶著她老子也沒了蹤跡,許是想事蹟敗露無密可探,留在他跟前反叫他拿捏,乾脆自尋生路去了,這倒也好,省得他寫休書還要費勁把她送還給蕭乾,如今她自己去了,算她識時務。

那虞子期道,“大奶奶往寧王封地了,好像並未去找蕭乾,那日過了正德門就未再露面,現下死活不知。”

裴臻有些不悅,哼道,“你手下的那幫子人,花酒都喝進腦子裡去了,愈發的蠢笨無能,竟查個人都查不出來了,你回去好好管教才是。”

虞子期一迭聲說了六七個是,給助兒使了眼色忙退出去了。

裴臻拿杯蓋撥了撥茶葉末兒道,“近來老爺太太都安好吧?”

助兒道,“家裡人都好,鄉下地方沒人認得,連姓兒都改了,旁人自然也無從查起的。”

裴臻點了頭道,“我如今也沒什麼牽掛的,只是心裡放不下她,這會子信兒該帶到了……”

助兒道,“看時候也差不多了,姑娘拿到了信物還不知怎麼樣呢?”

裴臻想著她的樣子咧嘴大笑道,“定是羞得找地洞呢,她那樣明白的一個人,豈會連這個都不知麼我是存心逗她呢,好給她提個醒兒罷了,我這裡心裡夢裡都是她,她若轉臉兒嫁了人,豈不白糟蹋了我一片真心嗎。”

助兒道,“爺怎麼不給她寫封信呢?”

裴臻嘆道,“我著實不知該怎麼寫,如今她在她舅舅家裡也衣食無憂,我好歹也能撂開手,只盼燕王大業圖成,我好堂堂正正去尋她,若不成……”

助兒這裡嚇白了臉,顫聲道,“不成大爺怎麼樣?”

“不成……”臻大爺慢吞吞道,“那也沒法子。”

助兒絕倒還以為他有別的說頭,竟是沒法子,只好等死

裴臻見他垂頭喪氣,便道,“我一個人死便罷,斷不帶上你,看勢頭不成,給你些銀子,你往關外去不就有活路了嗎。”

助兒油然生出一種豪壯來,挺胸道,“奴才八歲起就跟在大爺生邊,爛命一條值什麼,要死一同死,也成全奴才的忠心。”

裴臻嗤的一聲,“爺何時打過敗仗了,且死不了,長長久久的活著,就是兵敗了也備了後路,只是再沒有臉面去見她了。”

助兒看他面色頹廢,也知大爺一番深情,心裡愛得那樣又不好與她長相廝守,究竟疼得怎樣只有他自己知道罷了。好幾回他半夜醒來,隔著屜子看裡間的燈還亮著,扒在門上看,大爺丟了魂似的捏著春君姑娘那方帕子發呆,從前哪裡見過他為了女人痴得這樣,可知當真的用情至深,又想起大奶奶的蛇蠍心腸,立時恨得牙根癢癢,大爺頭裡還要面子不叫他知道,那素奶奶嫁他前原有了人的,劍門關那回險些要了大爺的命,他早知道,必定拿刀把她剌得一條條風乾了做臘肉。

裴臻道,“我現下尚有空閒,若燕王起了兵便再也無暇顧及她了,等過陣子還是去趟應天為好,一則瞧瞧她,再則,也好給她吃了定心丸。”

助兒為難道,“好是好,只是眼下府外都有守衛,竟弄得坐牢似的,王爺唯恐主子跑了,日夜使了人看守,爺要出去,只怕甚難。”

裴臻哼了哼道,“我若發願要走,憑他幾個守衛豈能攔得住我,他這樣防我,豈知我便不防他嗎,不過大家圖利當年若不是叫他騙了,替他辦了幾件見不得人的事,何苦落到現下的田地,既一根繩子綁著,又不拿真心來待,想來很是不值。”又揮揮手道,“你打發人把玉榻抬到作坊裡去,照我才剛說的辦,可仔細了,有個閃失我不饒你。”

助兒應了,忙縮著脖子出去了。裴臻踱到玉榻前又在那紋理上細摸,心裡苦嘆道,我哪裡是要叫她吃定心丸,分明是要安我自己的心,兩個多月未見著人,只得著她的訊息哪裡夠,誰曉得我如今的心思,當真愁得頭髮都要白了,恨不得立時飛過去才好,老天可憐我吧,盼她待我的心一如我待她,方不枉我這些時日來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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