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君子亦小人

小說:舊春歸 作者:尤四姐

裴臻見心上人連招呼都未及同他打,便哭著朝癱倒在地的人跑去,頓時怒氣升騰甚感不悅。扔了手裡的弓箭,銀製的馬鞭攥得咯吱作響,重重哼了一聲,滿心的憤懣無處發洩,矛頭直指蕭乾,鐵青著麵皮道,“蕭指揮,你不在關外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跑到徽州來搗什麼亂?看看,傷著了路大人,還嚇壞了裴某的夫人。”

那蕭乾嘴皮子功夫雖不及他,卻也不差,睨斜了那裡哭得悽慘的女孩兒一眼,半帶嘲諷道,“這位是你的夫人?我還以為她是路大人的家眷呢。”

裴臻額角青筋直跳,這人先是和素卿暗度陳倉,如今又來毀春君清譽,當真可惡可鄙之極,不教訓他今兒飯也吃不下去。便從馬背上躍下,往馬廄裡一看,忽然明媚地笑了笑,右手拿馬鞭一下一下敲擊著左手掌心,調侃道,“蕭指揮也有吃癟的時候?唉呀呀,如今我就算有心放你回大寧,你也走不了啦,沒了坐騎靠雙腿,那要走到多早晚去?不如跟我回北平吧,歸順了燕王,咱們共謀大業豈不好?”

蕭乾雙手揹負,並不搭理他。

裴臻蹙了蹙眉,暗哼道敗軍之將還挺有骨氣,復又圍著蕭乾繞了兩圈,慢慢悠悠道,“蕭指揮折磨了我五年,我對蕭指揮是敬佩至極的,縱使是你一意孤行,在下也會好好安置你的?讓你自盡如何?”

他才說完,後面的暗衛教頭叫囂道,“便宜他做什麼,他不是很能嗎?把他下面那條蠶蟲割下來餵狗。”

那教頭叫穆大正,三十來歲,膀大腰圓,留著大把的絡腮鬍子。裴臻平常覺得他粗俗沒文化,腦子不夠使,今日一聽他發言,頓感他還是有無盡潛力可發掘的,頗讚許地點點頭,再看錚錚鐵骨的蕭指揮,下盤不穩,臉色也發白,想來死是不怕的,怕只怕變成殘疾對不住家裡的妻妾們。裴臻大感可笑,挑眉打量蕭乾,磨牙霍霍道,“蕭指揮,你意下如何?”

蕭乾昂了昂頭道,“明月先生可別忘了,在下是朝廷命官,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裴臻嗤地一笑,還知道自己是個封疆大吏呢,乾的事真不是人做的,遂道,“裴某不在朝中,不知什麼大吏小吏的,敢問尊駕沒有朝廷召令,擅自帶了寧王親軍潛入採石驛,劫殺大理寺文官又是什麼道理?就是到了廟堂之上也是死路一條,二品大員算個屁!”

裴臻這裡新仇舊恨報得很痛快,毋望那裡哭得幾乎噎死過去,路知遙已然成了血人,胸口肩頭都有傷,胳膊上還插了支箭。她強烈懷疑是裴臻故意射中他的,這會子看著他流血不止,他手下的人沒他的命令也不伸援手,眾人就像看戲似的分成兩撥,一撥看她怎麼哭倒長城,一撥看明月君智鬥蕭指揮。她顫著手將路知遙摟進懷裡,拿手胡亂抹他臉上的血汙,怎麼都擦不乾淨,心裡急,愈發哭得大聲,路知遙有了些知覺,半睜了眼費力地抬手拭了她的眼淚,喘道,“別哭,我死不了。”

毋望終於忍不住了,回頭大罵道,“裴臻,你見死不救,你這個小人。”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裴臻正在唇槍舌劍,聽見有人罵他,回了回神,眉毛直挑起來,嘟囔道,“我是小人?”剛想發作,立刻又偃旗息鼓,垂頭喪氣吩咐穆大正把蕭乾帶下去看押,使了眼色叫人把路知遙抬進客棧裡,自己跟在毋望身後,伸手去拉她,腆臉笑道,“夫人受驚了。”

毋望毫不留情地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滿臉的冰霜之色,冷聲道,“公子請自重。”

裴臻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的,卻也不惱,心不在焉的步入室內,叫夥計打了熱水來,轉身對毋望道,“我要替他止血治傷,你且迴避。”

毋望並不理他,打發了掌櫃攏了炭盆來,自己蹲在路知遙頭邊給他擦冷汗,隨口道,“你只管治,我不會打擾你的。”

裴臻張口結舌了半晌,最後沉聲道,“我要替他寬衣,你也要在這裡嗎?”

後頭一個小個子暗衛上前來勸道,“夫人還是暫且迴避吧,主上自會盡力醫治路大人的。你在這裡,說不定路大人會多吃些苦頭。”

毋望嘆了嘆道,“你仔細些,他昨兒還發著燒,下手可千萬要輕些。”

裴臻臉上有些掛不住,敢情一路這幾日的相處他們處出情分來了?這還了得,低頭看著路知遙,眼神發出綠光來,琢磨這一箭為什麼沒射在他心臟上呢?那十來個暗衛縮緊了乾癟的肚皮,紛紛退到一旁待命。

毋望又擦著眼淚對路知遙道,“六叔,我過會子再來瞧你。”

路知遙微點了頭,扯了扯嘴角,示意她放心。裴臻茫然思忖,六叔?自己人?沒聽說過謝家有這個人啊,莫非虞子期手裡的那幫人偷懶耍滑,沒打探清楚?

毋望朝裴臻福了福,跟著掌櫃進廂房裡去了,癱坐在椅子裡,深深撥出一口濁氣來。心下暗自慶幸,還好這人來了,才剛心思全在路知遙身上,這會子隱約沉浸在了重逢的喜悅裡,他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呢,土財主、小郎中、大謀士?長得那般,分明應該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卻又鮮衣怒馬搭箭拉弓救他們於危難,究竟有多少的謎團在他身上呢……門上篤篤敲了敲,外頭人道,“夫人,主上吩咐給您送早點來。”

什麼夫人?不淡不寡的就成了夫人,也太便宜他了,放了那小個子暗衛進來,反駁道,“我不是你們的夫人,別這麼叫。”

那小暗衛訝然道,“主上已經打發人在府里布置了,等接了夫人到北平便要完婚的。”

毋望咬牙道,“自說自話的,他倒張狂得很,你們何日出發的?”

那暗衛道,“初三上路的,到這裡方用了五日,路上換了三趟馬,那馬到驛站累得都吐沫子,沒想到主上吃得這樣的苦,我都屁股疼呢!”

她尷尬地紅了紅臉,那小暗衛突然意識到了,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躬身道,“屬下滿嘴放炮,汙了夫人耳朵,請夫人責罰。”

毋望重申道,“我不是什麼夫人”

那暗衛又道,“大奶奶!”

她登時覺得腦裡供血不足,心想算了,定是裴臻讓他們這麼叫的,也不好難為他們。這小暗衛年紀不大,臉圓圓的,不過是個半大小子,殺人倒絲毫不手軟,看來裴臻手下還真臥虎藏龍因道,“你叫什麼?”

小暗衛神情一肅,恭敬答道,“屬下楊亭舟。”

毋望點點頭道,“為什麼朵顏三衛比你們早到了整一天?他們可是從關外來的。”

楊亭舟苦惱道,“我們一路緊趕慢趕,沒有絲毫懈怠,主上連個囫圇覺都沒睡過,至於朵顏三衛為什麼比我們早到,只有一種可能,他們在我們之前就出發了,燕王殿下身邊有奸細。”

毋望撫了撫兩邊臂膀,起身在屋裡踱步,楊亭舟還想給他主子說些好話,又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只得歪頭看她,心想咱們主上這相貌,也只有這小姑娘才配得上啊,一對璧人啊!一對璧人!

正神遊天外,裴臻換了纏枝寶相花暗紋的團領衫來,只在領口袖口鑲了挑金絲的線,其餘一色的白,稱著那黑髮紅唇,果然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進得門來,對著楊亭舟揮了揮手,楊亭舟會意,忙退了出去,順帶給他們帶上了門。

毋望心裡雖有些歡喜,又因他未及時對路知遙施救對他存著埋怨,見了他也不給好臉子,扭身並不看他,裴臻整整衣冠滿滿作了一揖,笑道,“還在生我的氣嗎?我就是有天大的罪過,要打要罰都由你,何苦為個外人傷了合氣。”

毋望冷冷道,“什麼外人內人的?路公子的傷怎麼樣了?”

裴臻往她旁邊湊了湊,她穿著生員衫,皂條巾,有幾縷柔軟細密的發從帽子裡滑了出來,搭在單薄的肩上,顯出一種介乎少男和少女之間的別樣的美。他看得有些痴愣,她又佯裝不理會他,霎時滿腔子的濃濃愛意無法表達,心裡就如同熱油潑似的,拿肩攮了她一下,她扭了扭,還是不肯回頭,他那個小心肝稀里嘩啦碎了一地,苦悶道,“你還鬧彆扭,枉我長途奔波來接你。”說著歪頭靠著她肩上,極盡撒嬌之能事。

毋望肩頭動了動,他就像粘住了似的,怎麼也甩不脫,無奈只得由他去,唏噓道,“六叔到底怎麼樣了?我要去瞧他。”

裴臻巋然不動,嘀咕道,“皮外傷,也沒傷筋動骨,養幾日自然就好了。咱們才見面,你不同我多說說話兒,倒操心別人,什麼道理?”嘴裡說著,鼻子在她脖子上蹭了蹭,一手環過她的肩,嘴唇貼上她的頸子,悶聲喃喃道,“真是香,吃進肚子裡才好……”

毋望又羞又窘,什麼明月先生,人前像模像樣的,揹著人就是這個無賴腔調,忙推了他兩下,低聲道,“別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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