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早早便與面前人說了,於無人處無需這般大禮。卻也不知為何,今日她又這般。
“是阿曇嚇到姑姑了嗎?”裴朝露俯身扶起她。
“不是,是奴婢想到了長公主。”穆婕妤眼角餘光還留在不久前一隻雪鵠離去的方向,此刻稍稍定下心來,只迎上裴朝露目光,“奴婢跪一跪姑娘,便當是跪了長公主。”
裴朝露聞言,點了點頭,亦未再糾結此處,只直奔主題同她悄言。
“姑娘大喜!”穆婕妤忍著淚意頻頻點頭,“總算熬出頭了!”
“我要帶涵兒一起走,這些年有勞姑姑了。”裴朝露從穆婕妤的手中接了把谷糧,揚手餵給鴿子。
“您……”穆婕妤難掩震驚。
當年,裴朝露小產後元氣尚未恢復,卻被強行受孕,孕中亦不曾被善待,勉強撐到七個月難產生下孩子。產後更是纏綿病榻多時,孩子便養在了穆婕妤膝下。
按理,怎麼也輪不到她來養育太子嫡子。
但裴朝露開了口,言及自己無力照看,又需侍奉夫君,料理東宮事。而蘇貴妃亦同自己一般無二,身子孱弱,常日伴駕,後宮之中穆婕妤與自己沾著故舊之情,又在她生產之際救了她們母子,她很是放心。
李禹大抵是聽了她要伴他左右,覺得自己勝過了孩子;而陛下則是想著蘇貴妃確是身子不堪重負,當年其親子李慕都不曾被她撫養過,更遑論這孫子。遂而兩人皆同意了裴朝露的提議。
這皇長孫便在一個四品婕妤的膝下,長到了四歲。
只是穆婕妤自比旁人知曉的多些,裴朝露說的種種理由雖皆是事實,然最根本的是她不愛這個孩子。
一個被強行施暴、折了半條命孕育出來的孩子,大抵生而原罪。
故而,此刻驟然聽聞裴朝露要帶他走,說不震驚是假的。
“知道有孕的時候,確實想過不要他,也動過手腳想要落了他,但均不得成功。可是在月子裡,我聽到他第一次哭聲,見到他第一回 笑靨,我就知道我割捨不下他。”
裴朝露抬眸看了她一眼,帶淚的眸光難得露出一點溫情笑意,只揀了谷糧繼續餵養鴿子,
“我不會因為有了他便原諒李禹對我種種傷害,亦不會因為有了他便安心待在一個禽獸的身邊。”
“但是同樣的,我不會因為他生父的惡行而牽扯到他。”她抬頭眺望高飛的鴿群,想要逼回流下的眼淚。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啊……”穆婕妤握住掌心揀著谷糧的冰涼手指,“所以當年尚在月中,你便殫精竭慮想了那些緣由,將孩子送來我膝下?”
“嗯!”裴朝露止了淚,也止了手中動作,“從那一刻起,我便已經想清楚,也開始決定逃離,涵兒一直在計劃中。我從未想過一人獨自離開。”
“這東宮之中的一場罪惡,受傷最深的是我,可是最無辜的是涵兒。”
“他何錯之有?生而原罪是荒唐的。”
“我明白了。”穆婕妤拍著她的手,“當年你不願用我處那顆假死藥,是為了留給涵兒,對嗎?”
殿門畔滴漏聲響起,裴朝露抬眼掃過,開宴的時辰馬上到了,陛下亦將到來。她尚且還有一件頂重要的事要辦。
她看著眼前婦人,想起她自己的母親。再次告訴自己,母親用心輔佐的人,是可以期待和信任的。
遂道,“婕妤且備好,等我訊號便可。”
想了想又道,“一會蘇貴妃定同鑾駕同來,且讓涵兒去她處小住兩日。”
穆婕妤閤眼點頭,兩人心領神會。
皇長孫暴斃,總要尋個合適的人擔下責任。
返身回殿,滴漏漸深,然小半時辰過去,卻未見鑾駕親臨。
裴朝露握盞的手有些抖,幾滴茶水濺在她手背。
“可是身子不適?”穆婕妤關切地問。
“無礙!”裴朝露扯出一點笑,捏了捏眉心,難掩疲憊。
穆婕妤轉下座,行至身畔,給她按揉太陽穴。裴朝露出淡香縈繞,穆婕妤眉頭微蹙,“姑娘如何還在用那膏藥?”
那藥,原是她給裴朝露的。
膏藥極寒,久用難孕。
初時穆婕妤並不知道李禹如是何待裴朝露的。她不過想著,長公主幼女獨在東宮,雖有嫡子誕下,但公主已故,父兄遠調,實乃獨木難支。
若東宮唯有一子,方可恩寵永固。
她要裴朝露,將此藥用在東宮的後院中。
然裴朝露接了藥,卻沒有對太子的妃妾下手。
天下女子如百花,且群芳多來無辜,還不如從源頭斷絕!
又因李禹服食五石散的緣故,穆婕妤便除錯膏藥中配方,使其同五石散催化,成了一味絕嗣的藥。
只是太子身邊禁衛森嚴,裴朝露只得以身飼虎,到底也傷了自己身子。
“出了金絲牢籠,便不用了。”裴朝露目光不離滴漏,只盼著天子早些過來。
又一刻鐘,還是未見天子,倒是內侍監江士林打著拂塵匆匆而來。
只道,“潼關出了緊急軍務,陛下去了宣政殿,且不過來了。”
“有勞公公走一趟,陛下政事要緊。”穆婕妤抓了把金瓜子送上,目光從裴朝露身上劃過,“那眼下潼關戰事如何了,可是太子有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