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不愁本不叫白不愁,這是他後來改的名字,至於他原先叫什麼,很少有人知道,但肯定不叫不愁。
臨安人把無父無母的小孩叫做“天來子”,意思他們是從天上來的,要受老天爺多一分照顧。但這也只是臨安人的一個稱呼罷了,雨雪不都是天上來的,落在地上還不是任人踩踏,清白的身子白白就變得汙穢。
白不愁就是一個“天來子”,那時候他不叫白不愁,人們都喚他“狗兒”。
沒人知道狗兒什麼時候來到臨安城的,也沒人知道狗兒從哪裡來的。畢竟臨安那麼大,城裡的天來子沒有八千也有五千,他們幾乎都一個樣,蓬頭垢面、身材瘦小,扎堆在這城裡最陰暗、潮溼、僻靜的角落。
他們好像見不得光,或者說光也從來沒想過照見他們。
他們靠著飯館裡的泔水,妓院裡姑娘的施捨,寺院裡和尚的佈施勉強活著。
但就是這些泔水,施捨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人都一樣,無論你處在什麼地位,你要活下去就要去搶、去奪,去巧取豪奪。
例如,飯店裡那些倒泔水的,他們遇到這些天來子總是喜歡戲耍一番,他們拎著木桶揮舞勺子,向那些天來子喊道“今天大爺想看狗,誰學的狗最像,大爺這一勺就賞給他!”
“汪汪汪,汪汪汪……”那些天來子們圍著倒泔水的叫到,叫得急切,叫得熱烈。
他們並不在意這些人羞辱自己,畢竟在活命面前,人與狗也差不多。
就在那群天來子叫得熱烈時,其中一個孩子已伏在地上,他手腳撐地,上半身貼在地面,乾癟的屁股撅在天上來回擺動,將一隻乞食的餓狗表現得活靈活現。
“這小子學得真他媽的像,像他媽的一隻好狗。”倒泔水的說著,一勺泔水就澆到了他面前。
那將狗學得活靈活現的人就是狗兒,他看見面前的泔水,就像狗看見了屎,一下子就撲了上去。
而他周圍那些天來子看見只有他有泔水,心裡又恨又妒,他們紛紛走到狗兒面前,用自己的臭腳將那些泔水踩得更臭更爛。
他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但狗兒好像並不在意他們的臭腳,他依舊將地上的那些泔水吃了個乾淨。他知道把這些泔水吃了他就能活到明天,而那些沒有吃到泔水的,今晚可能就會餓死。
在生還是死麵前,狗兒永遠選擇活著。
日頭漸落,天色慾晚。
狗兒回到他住的地方,這地方是一家妓院的后街,靠著一面牆,是一個死衚衕。狗兒住的地方就在這面牆的一角,一個用木頭堆起的四四方方的木匣子。
說是個木匣子,但其實更像一個棺材,一個破敗的棺材。
狗兒住的地方旁邊是妓院姑娘們住的小樓,那棟小樓修得闊氣,紅色的磚、灰色的瓦還有結實不透風的窗。
狗兒時常會盯著那棟小樓出神,倒不是因為那樓裡的姑娘,而是因為那不透風的窗。他想有朝一日,他也要住進有紅磚、有灰瓦還結實不透風的屋子。
但這種想法對於他這樣一個天來子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但狗兒不想認命,他開始向其他年紀稍大的天來子打聽,他想知道他們這些人後來都怎麼樣了。
“能怎麼樣,我記得有個叫大狗的,差不多十五了吧,餓死在路邊,被衙門抬走燒了堆肥去了。”
“哦,你說這個啊,我知道一個混的好的,叫黑貓子,是個小偷,偷東西闊綽了一陣,不過前幾個月被人抓住了,亂棍打死了,我們這些人沒法出頭……”
“我們這群人能活過二十都算大壽星,小的時候有斷手斷腳送給雜耍班子的,大的一些沒本事偷雞摸狗被人打死也常見,當乞丐這臨安城嚴禁沿街乞討,想進丐幫臨安也沒丐幫,當個店小二、龜公,人家嫌咱們是天來子,不安穩。天來子,天來子,天上來,天上去,隨天吧。”
天來子,天來子,天上來,天上去。
這一句話扎進狗兒的心裡,在他瘦小孱弱的軀體裡翻滾、湧動。難道真的一切都隨天,我的生死就一定要憑天定,我不服,我要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我要活得久,我要做大壽星。
狗兒一陣願,可能真的是感動了上天,隔天便下了一整天的傾盆大雨。
雨很大,雨也很冷,澆在人身上冰冷刺骨。
狗兒捲縮在他的木匣子裡,冰冷的雨水已將他全身打透,他渾身抖,被雨水浸溼的頭擋在他眼前,讓他的視線一片模糊。他看了看天,嘴唇動了動,像是在罵天,但冰冷的雨水已浸進血脈,他有力張嘴卻也沒氣出聲。
“小樓,小樓!”他看著妓院姑娘們的那棟小樓在心裡默默喊著。
不知道從那節骨頭裡迸出的力量,他竟從他那個木匣子裡爬了出來,爬到了妓院後門,他要去看那棟小樓,他要走進那棟小樓。當他爬到妓院後門的一瞬間,他感到彷彿有一道光將他照亮,一束明亮溫暖的光。
“是天上嗎?我來到了天上?那棟小樓就是天上?”
狗兒來到了那棟小樓,但那棟小樓卻不在天上,而在妓院,也因此他身邊的姑娘不是仙女,而是妓女。
狗兒睜眼便看到了他旁邊趴著一個姑娘,這姑娘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圓圓的鼻頭、圓圓的酒窩,再一打量,她渾身上下都是圓鼓鼓的,活像一個白麵饅頭。
“這是哪?我死了嗎?你是天上的仙女?”
狗兒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問題驚醒了那姑娘,那姑娘一愣,隨即笑了,她一笑就好像全身都跟著笑似的,每一處都捲起笑渦,像風吹海棠,好看極了。
“你沒死,這也不是天上,我也不是仙女,我叫燕兒,燕瘦環肥的燕兒。你叫什麼?”
狗兒看了看燕兒,道“我叫狗兒,你說燕瘦環肥,可你卻都一點都不瘦啊。”
狗兒這話一出,燕兒白白嫩嫩的小臉當即紅了,道“你這人,不識好歹,你不是人呢,你是小狗!”
“我就是狗兒。”狗兒這麼說著,嘴裡也學著狗叫。
看著狗兒滑稽的模樣,燕兒笑了,但她的一張臉卻更紅了“你很白,簡直跟我一樣白,看你這樣子一定是個小白狗。”
狗兒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果真很白,他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白,他愣住了,點了點頭道“嗯,我是很白。”
“誒,狗兒,我和媽媽說了,我想要個龜公,你給我當龜公吧。”燕兒這麼說著,眉眼間已盡是笑意。
“龜公是什麼?”狗兒問道。
燕兒拄著下巴,道“就是我的跟班,你每天跟著我,給我疊被子、洗衣服、端茶送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