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化身賦予了哪吒永不被幻術假象迷惑的能力,卻也把他永遠禁錮在了極度清醒的痛苦裡。
千年歲月從他骨子裡流淌而過,將他所有的鮮活氣都一併帶走。
只剩那些深刻到已經麻木的絕望,從他千瘡百孔的心尖處不斷生長起來,慢慢吞噬掉所有尚留餘溫的情感,纏繞成一具姝容灼華的枯骨。
紅衣豔烈依舊在,只無初見少年郎。
他終於成了那高高在上清冷無雙的紅蓮三太子,端坐在神臺之上睥睨眾生,注視著所有生靈的眼神都好像在看著塵埃,不動悲喜。
在漫長到幾乎停滯的千載時光裡,哪吒也曾懷疑過,也許他等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他不敢不等。
他怕葉挽秋在某一天,某一個地方忽然醒來的時候,找不到回來的路。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以這樣的形態重新出現。
如今回想起來,哪吒也已經記不清那日自己是在做什麼了。
也許是在對著蓮花池發呆,也許是在對著雪焰和葉挽秋的許多手跡發呆。她不在的時光總是模糊又混沌的,更沒有什麼值得去記住的事,所以哪吒實在想不起來。
但他記得,那句帶著葉挽秋名字的哭喊,是在他即將沉睡時忽然闖進他的聽覺裡的。以至於在有那麼片刻之內,哪吒都覺得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可那個聲音卻一直斷斷續續,帶著沙啞的哭腔,祈求哪吒能救救她的女兒。
哪吒向來是不愛管這些事的,某一個人類的生死對他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值得關注的事,哪怕她是自己的信徒。
反正,他要的又不是這些。
但這個名字卻讓他無法不去在意。
沉默幾秒後,哪吒輕嘆一氣,指尖捻著那絲祈願揮灑開,看到一個被暴雨淋得渾身溼透的人類女人正跪在他的神像前,不停磕頭禱告,反反覆覆只有一句:
“求求三太子,救救我的女兒葉挽秋,求求三太子……”
她似乎累極了,每磕頭一次,祈禱一遍,氣息都會微弱些許下去。
哪吒半垂著眼睫,淡淡掃過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視線落在那些繡滿了蓮花的絹布上。
這個人的繡法,以及在一些細節的處理上,都和葉挽秋的習慣極為相似。
這個認知給了哪吒一線極脆弱的希望。
可當看到她口中的葉挽秋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時,哪吒眼裡那絲本就淡薄近無的微光便徹底熄滅下去。
他闔上眼睫,準備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他即將有所動作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女孩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困難地偏頭朝著哪吒的方向,奶聲奶氣地喊了一句:“蓮花。”
哪吒頓了頓,側頭望進女孩那雙因為被病痛折磨而有些渾散失神的漂亮眼睛,積蓄著淺淺的陽光,像兩顆被磨去了光澤的琥珀石,朦朧倒映著自己的身影。
真奇怪,明明他施了神咒,普通人類根本看不見他才對。
“蓮花……香的……”她模糊地呢喃道,五官輪廓雖然稚嫩,卻依稀和他要找的葉挽秋很有幾分相似,尤其是皺眉的時候。
有一瞬間,哪吒想到了轉世這個詞,但很快又被他否定。
畢竟任何生靈轉世都不可能繞開冥府,而冥府也不可能在發現葉挽秋以後還不告訴哪吒。
他站在窗邊,望著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墨瞳千年波瀾不驚,卻在此刻淺淺暈開一層漣漪,垂在身側的手輕微勾動了下。
一旁滿臉淚水的葉芝蘭緊緊握著她的手,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挽秋想看蓮花是不是?媽媽給你去找,媽媽找來給你看。”
說著,葉芝蘭搖晃著離開了房間,只剩葉挽秋獨自躺在床上。
哪吒走進她,金黃燦爛的光河卻依舊筆直地流淌在地面上,彷彿他只是個透明的幽靈,無法被任何東西觸碰和感知到。
那些璀璨的光線沿著床沿往上爬,帶著淺淡的溫度,虛握住葉挽秋的蒼白指尖。
“你能看到我?”他問。
葉挽秋有氣無力地點頭,眼神愈發空洞暗淡,近乎自言自語那樣:“你聞起來好香。”
“像……蓮花。”
“冬天……天的蓮花。”
這句話很輕,幾乎是在落進空氣裡的瞬間就已經凋零下去,卻讓哪吒為之一怔,下意識地用三千年前同樣說過的話回答了她:“冬天是沒有蓮花的。”
“我知道……”她緩緩閉上眼睛,聲氣微弱近絕,一字一句都將曾經的真實完整重現在哪吒面前,“可是……你,你聞起來,就是這樣……”
最後一個音節也消弭下去的瞬間,哪吒望著她毫無生氣的臉孔,愣了片刻,感覺這一切簡直比幻覺還要虛妄和荒唐。
他以為自己不會這麼快地就去認定這是他要找的人,畢竟在這千餘年的時光裡,他已經失望過太多太多次。再熱切的希望也被消磨成了一顆沉眠的火種,和他僅剩的少年柔情一起被封凍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