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傾斜著,掛在深青茂密的樹梢上,從側方將葉挽秋的影子拉得修長,不偏不倚,剛好夠到哪吒手邊。
女孩小小的一隻,站在他面前,仰起頭,眼睛因為過於頭頂燦爛的陽光而眯起來,眼神亮晶晶的,語氣軟糯可愛:“姐姐,你真好看。”
完全出乎意料的話,著實讓哪吒愣了下:“你說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後,葉挽秋一下子呆在原地,傻乎乎地望著他,好一會兒後才開始細聲咕噥:“姐姐……嗯?哥哥?”
已經完全被搞暈了的小女孩只能抱著懷裡的連環畫,茫然地撓撓眉尾:“好香。”
說著,葉挽秋微微湊近他,把口罩摘下來,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地點頭:“噢,是蓮花。”
帶著種淡淡的甜,濃郁而悠遠,還涼津津的。
緊接著,葉挽秋又有點傻氣地笑起來,伸出肉肉的手指頭去碰了碰那條無風自動的混天綾:“你的衣服也好好看,像我媽媽做的。她也做這種,好多好多,很多人都喜歡。你也是來這裡玩的嗎?為什麼你不去和他們一起玩?你的媽媽呢?”
說完,也不等哪吒回答,她又嘰嘰喳喳地繼續道:“噢噢噢我知道了,你也是偷偷跑出來玩的對不對?我也是我也是!我們一起玩吧?你去藏起來,我數到十就來找你!要是你不喜歡當鬼的話,我可以一直找你的。”
哪吒僵硬在原地,目光渙散地看著對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連心智也退化得跟普通的人類小孩一樣。
她已經不記得陳塘關,不記得神界。
不記得過往的一切,更不記得他。
這個認知冒出頭的瞬間,讓哪吒本就不甚穩定的神力瞬間紊亂。甚至在有幾秒內,他連看清面前的景物都做不到,只能下意識地扶了把身旁的樹幹,像是已經失去所有力氣,臉色蒼白到沒有任何血色。
葉挽秋有些被他的反應嚇到,本能地後退一步。
她看到他眼尾的紅紋,形狀很特別,也很漂亮,可是映襯在有些慘白過度的臉孔底色上,反而赤濃得近乎血腥。
“你……你怎麼了?”葉挽秋有點哆嗦地看著對方,小手揉搓著那本薄薄的連環畫,不知所措,“你是不是哪裡痛啊?”
她有時候磕著碰著也會痛,但是每次媽媽給她吹吹以後就不痛了。
想到這裡,葉挽秋壯著膽子走上去,對著哪吒輕輕吹了吹,伸手摸摸他的臉:“不痛了哦,不痛了……誒?你身上好冷。”
真的好冷,像初冬的河水,不算刺骨,卻怎麼也和溫暖一類的字眼沾不了邊。
她不太明白地捏了捏手,歪著頭去看他,緊張兮兮地問:“還很痛嗎?那……那我去找媽媽好不好,每次媽媽給我吹吹以後我都不痛了,我去找媽媽。”
見她轉身就要走,哪吒慌忙拉住她,單膝蹲跪在她面前,將兩人的視線距離拉近,神色倉惶:“別走。”
“可是……”葉挽秋不明所以地說,“你不是很痛嗎?我去找媽媽來給你吹吹,很快就會好的。”
“留下來。”哪吒抱著她,像抱著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動作輕柔到近乎虔誠,“陪著我,哪裡都不要去。”
“那你還痛嗎?”
“不要走,不要再走了。”
葉挽秋摸摸脖子,感覺對方雖然長得好漂亮好漂亮,可怎麼說起話來卻奇奇怪怪的。
她有些侷促不安地抗拒著對方的擁抱,但還是本能地覺得哪吒並沒有惡意,於是主動提議道:“那好吧,我們不玩捉迷藏了,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媽媽給我買的故事書哦。”
畫滿彩色圖案的連環畫在葉挽秋手中被很快翻開,最終停在第一幕,上面畫著一個蜷臥在盛開蓮花裡的白淨奶娃娃。
此時的葉挽秋才四歲,還在上幼兒園,認識的字很少。
但是當她看到第一頁的時候,卻能熟練無比地認出那個娃娃的名字,帶著點自豪地說道:“這是哪吒哦,媽媽教我認的。”
哪吒低頭看一眼她手裡的畫冊,注意力只移開半秒便又回到她身上:“你看這些做什麼?”
“媽媽說,我前段時間得了好重好重的病,是三太子救好我的。”
“三,三太子?”哪吒重複她的話,似乎對他而言,每個字都是一根尖銳無比的刺,連聽到都是一種折磨,“你叫我……”
他有些剋制不住自己握著葉挽秋肩膀的力氣,即使已經盡最大理智去收斂,去將它們都鎖在自己的指節裡,整個身體都凝固到僵硬,卻還是讓葉挽秋略微皺了下眉。
“你掐疼我了。”她嘀咕著瑟縮,想從哪吒手裡掙脫出來。
感受到葉挽秋的抗拒,哪吒終於堪堪回神,放低聲音道:“你別走,是我不好。還疼麼?”
她不在意地搖搖頭,畢竟哪吒是第一個願意跟她說這麼多話還不拒絕跟她一起玩的人。雖然有點奇怪,但是長得這麼好看,聞起來又香香的。
葉挽秋思考不到一秒,決定還是可以和對方繼續愉快玩耍的。
於是她笑笑,拉起哪吒的手,一起坐到河邊的青石上,開始對著連環畫講哪吒鬧海的故事。
哪吒完全沒聽進去她到底在說些什麼,腦海裡全是混亂到抓不住的無數想法:
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一千多年裡,她都去哪兒了?
難道是因為異種現世,對人間造成的影響太大,所以才會讓她從溺海消失,又失去記憶變成如今的樣子?
太多的不解,絕望,痛苦,還有快要失控的委屈,全都糾纏在一起,壓在他的心上,不斷不斷地沉沒下去。
哪吒重新望著身側的女孩,表情是一片完全病態的空洞,好像時間和空間都在此刻靜止下來,只有那些流淌在她髮絲和睫羽上的光瀾還是動態的。
滾燙的金色,從葉挽秋的髮梢上燃燒起來,烙印在哪吒的眼睛裡,把早已搖搖欲墜的烏黑灼燒殆盡,只剩中央的瞳仁還是墨色的,像太陽表面突兀裂開的一道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