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在說什麼呀,亂七八糟的。可是腰使不上力氣,感覺身體僵住了似的,想逃都逃不掉,於是自暴自棄,吼出一些自己都始料不及的話。
“是呀,不到死都明白不了呀。”老闆娘靠在入口的門上說。
正好有一個男人拿著毛巾和肥皂來到走廊裡,這個男人也是那些男人的其中之一。
“哎?什麼死不死的?”
“我說不到死都治不好呀。”
“哦,你說那個‘白’開頭的詞呀[8]。”
“對。”老闆娘點頭,“不到死都明白不了嗎……梶先生,今晚能帶我去喝點小酒嗎?”
老闆娘和男人並肩走掉了。
過了幾天,莊吉的老婆回來了。
沒辦法工作比什麼都難受。正因如此,自己才會陷入這種窘境。還是工作最重要。可是,為什麼沒法工作呢?女人、酒,都是夢中夢,幻中幻,什麼都不是。
因此他給一個叫慄棲按吉的後輩寫了封信,信上說目前自己想跟老婆孩子分居,一心投身於創作活動,不知道你那邊有沒有合適的屋子,儘快給我回信。而按吉回信說不巧沒有空房。一接到回信,莊吉就鬆了口氣——他本來就是一時意氣用事而已,是那種離了自家老婆一刻也活不了的男人。
“喂,他說沒有空房,那就沒有辦法了。總之我不想待在這裡,咱們去小田原吧,我們在那邊重新開始。”
“我不想去小田原,去了就沒法跟我媽在一起了。”
“那也沒辦法呀。稿子寫不出來,又沒別的辦法,總之先去小田原專心投入創作,寫本傑作!”
“行李怎麼搬啊?”
“咱們可以拜託人家,先寄存在這兒嘛。”
“你付房租了嗎?”
“稿子還沒寫出來,之前還預支了薪水,那邊估計不會再借錢給我了,我得去小田原,總之,只要不在這個房間我就能寫出來,要是能寫出來,房租根本就不算事。”
“所以說,現在要是不付算什麼事?連夜逃跑?我們還有行李呢!”
“我都說了,你去老闆娘那求個情,跟她說說,她會理解的。”
“你去吧。”
“我不能去。”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莊吉雙手抱臂,神色黯然,不吭聲了。
他老婆自己畢竟也剛失蹤回來,也想平復一下自家死鬼的舊傷,就說道:
“那我去吧。就算她叨唸房租的事兒我也不會在意的,咱們堂堂正正地離開。”
“嗯。行李的事兒也拜託你了。”
老闆娘聽說了這事兒,突然一反常態,心情大好,馬上就答應了,緊接著跑到莊吉這兒寒暄道:
“聽說您要回老家是吧。真捨不得您。您要是來東京,別忘了順道來看看我。您在銀座附近給我打電話也不要緊,我會馬上趕過去的。哪怕大半夜叫醒我也沒事。今天我給您開個送別會吧。”
“可是,我們得趕火車,所以……”
“哎呀,小田原這麼近,坐幾點的火車不都能去嘛。那老師,我們沒有佳餚只有美酒,您就賞臉喝幾杯吧。”
“我們得趁在天黑前趕到車站……”
“哎呀,這還是您自己家呢。我說夫人,您這麼無情,就有點過分啦。夫人,就一個來小時,行吧,借用一下您家老師。夫人您還要整理行李吧。老師您真是的,太見外了。”
莊吉被拉到老闆娘屋裡,接受了老闆娘的一番招待。由於行李已經整理好了,於是莊吉度過了萬分懊惱的一小時。
“已經到時間了,我們走吧。”
“哎呀,菜才剛上齊呢,我們正要開始吃呢,老師,您說是吧?”
莊吉老婆理都沒理老闆娘這番話,抓著醉眼矇矓、滿臉通紅的自家死鬼的胳膊。
“來,我們走吧。”
“你也喝一杯!”
“您看吧,您這麼幹會被討厭的。您夫人太不識趣了,是吧老師。”
“我識不識趣不用你操心!你算什麼呀!不就是個從藝伎堆爬上來的小妾嗎!我是他原配夫人!”
莊吉老婆這會兒莫名其妙地囂張起來了。莊吉還沒有醉到不知分寸,回老家的悲慘還堵在心頭沒有消去,這會兒他竟老老實實站起來了。老闆娘一下子站起來,走到莊吉身後,想給他披上呢絨大衣,莊吉老婆一聲不吭,強行奪過自家老公,像是把小個子莊吉抬出去似的,用力把他推到了走廊上。
“老師,我等您來東京喲!來了就給我打電話呀!”
莊吉想回頭寒暄一番,卻被自家老婆捏著脖子往大門口推,莊吉晃晃悠悠踉踉蹌蹌衝到了大路上,毫不掩飾地回了個頭,已經看不見老闆娘的身影了。
“嘁,活該!真痛快!”
自家老婆怒氣衝衝,老闆娘多半已在屋裡捧腹大笑吧。莊吉比自家老婆受到的調戲、侮辱、玩弄、嘲笑要多得多,這點莊吉心知肚明。然而,這隻能怪自己,怨不得別人。工作,工作,還是工作最要緊。
於是莊吉回老家了。
☆ ☆ ☆
他母親一直在小田原的老家過著孤獨的守寡生活。她的生活真是既堅強又孤獨。她常年擔任小學教師,過著男人婆的生活,而且從她跟丈夫結婚的時候,她就習慣了孤獨。因為她丈夫是外國航線的船長,大部分時間住在海上,偶爾回家也經常待在青樓深酌高唱,偶爾還把當時還是學生的莊吉帶出來,讓自家小子在青樓留宿。跟老公每次見個面,就像劍客跟其他流派的人士比武一樣漫長,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亡夫的遺產很快就被年幼的莊吉用完了,房子和土地被債主強行徵收。執達吏[9]來了,莊吉逃了出去,過著文學少女和過家家一樣的日子。稿子賣不出去,酒店、米店、房租追得他四處逃竄,在別人家蹭飯吃,在各地輾轉奔波。莊吉猜想她當了這麼多年老師,肯定攢下了不少私房錢,就騙她說孩子病了,向她伸手要錢。但她已經想好了——一個子兒都不給莊吉。莊吉每次被房東趕出來,無處蹭飯的時候,就遠遠逃到小田原,勉強糊個口,等寫出了稿子,定好租處就趕緊走人。兩人完全沒有什麼母子之情,他母親只覺得莊吉是個超級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