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2 / 2)

“怎麼啦,白巡長?”瑞宣問道。

白巡長伸手摸了摸懷裡的菜刀,彷彿怕瑞宣搜他。瑞宣明白,準是出了事。他拉著白巡長的胳臂說:“來,上我屋裡呆會兒。”

白巡長不知道怎麼是好,被瑞宣拽著朝家走。一進大門,他把殺人的念頭擺在一邊,恢復了彬彬有禮的態度:“祁先生,我——我不進去了。”他真的不想進屋去跟瑞宣說話。他覺著,殺人,哪怕是殺一個害他丟了差事的日本人,也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瑞宣看出白巡長心裡有事,“你要是不樂意上屋裡去,咱們就在這兒聊聊。”說著,就把院門掩上了。

白巡長悔恨自己竟然起了殺人的念頭,也埋怨自己勇氣不足,下不去手。他只好把心事抖摟出來,讓瑞宣給拿個主意。於是,急急忙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訴了瑞宣。瑞宣聽了他的話,半天沒言語。白巡長的遭遇就是許多、許多北平人的遭遇;他的話也說出了大家的心思。老百姓是不甘心受日本人奴役的,他們要反抗。可是幾千年來形成的和平、守法思想,束縛了他們的手腳,使他們力不從心。瑞宣理解白巡長的心情,勸他不必單槍匹馬去殺日本人,最好是跟大家同心合力,做點地下工作。能不能跟白巡長提錢先生和老三呢?他思忖再三,覺得還是應該多加小心,開頭只說自個兒,不提錢先生和老三。

瑞宣試著步兒慢慢地說,白巡長聽得很仔細。他聽了一會兒,打斷了瑞宣的話:“祁先生,你要說什麼——就痛痛快快說吧。我不會去當走狗,出賣朋友。我沒了生路,只想宰他幾個日本人,然後一抹脖子了事。不能為了幾塊錢出賣朋友。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

瑞宣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跟他說了實話。“白巡長,咱倆能做的事兒,理當比錢先生還多。錢先生能做到,咱倆為什麼做不到?幹吧!怎麼樣?我知道你沒了進項,沒了活路,那好辦。但凡我有的,就有你一份,這不在話下。沒準兒老三也能幫你拿點主意。咱們今天一塊幹,明兒個要是給逮起來,可不能做孬種。古人說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嘛。”

“你說得有理。讓我先乾點兒什麼好呢?”白巡長毫不猶豫地說。

“我跟錢先生和老三已經多日不見了,我不能上那小廟裡去,我懷疑金三。那天他忽然跑來看我,到底是什麼意思?要是錢先生又讓人給逮了去,日本人準會把明月留在廟裡當誘餌,好逮老三和別的人。我上那兒去很不方便,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瞧,這不是,”白巡長慘笑了一下,打大襟裡把菜刀掏了出來。“我原本就想拼了,還有什麼不敢的呢?”“用不著拿菜刀,”瑞宣也笑了,“你上廟裡去最合式。你有眼力,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到底該不該進去。明月和尚不認識你,這又是個好條件。你們倆誰也不認識誰,見了面不會在無意之間露出點什麼破綻讓人家發現。該不該往廟裡進,你到那兒掂量著辦。你要是真的進了廟裡,千萬可別跟和尚說話。得假裝求神討籤,還得裝得真象那麼回事。先到佛前磕個頭,禱告禱告,說你丟了差事,問問前途兇吉。等你搖出籤來,到佛龕上去拿籤帖的時候,記住一定要拿最下面的那一張。那上頭寫著咱們要知道的事兒。有了那張帖兒,老三的下落也就有了。還有……你拿到那張帖兒,千萬別直接給我送來。我到白塔寺廟會上去見你。得找個人多的地方見面,比如說,那些變戲法的,賣估衣的地方,得找這樣的地方。”“這事兒我能辦。”白巡長高興起來。

“我知道你必能辦到。還有,你得做點兒小買賣什麼的,哪怕是賣點兒花生呢,也好。這麼著,丁約翰就不會懷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兒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維恭維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話,你得哄著他點兒,別讓他再懷疑你,跑去報告。”“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哪怕過兩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你的恩。”白巡長藏起刀,伸手要開街門,準備出去。“你要是讓人逮住,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連累別人。”瑞宣又低聲告誡他。

白巡長點了點頭,而後開啟了街門。他把菜刀送回家,一徑上了小廟。

他耷拉著腦袋走近小廟,打眼角往四下裡瞅。廟門開著,院子裡,佛堂裡都沒個人影兒。他走到廟門旁邊,想買股香拿著,象個求神討籤的樣子。

忽然瞧見金三爺在廟門外不遠的地方蹲著。他認得金三的紅鼻子和大方腦袋。他咳了一聲,金三一下子蹦了起來。白巡長挺神氣地笑了笑,說:“混得不錯吧,金三爺?”他態度親切,絲毫不顯莽撞,只有當過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這麼自然。

“怎麼啦?您是誰?”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記得我啦?”白巡長做得象個老相識。“我姓白,家離小羊圈不遠。”

小羊圈三個字,象把刀子捅進了金三的心窩兒。

白巡長往西頭走,金三不知不覺地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金三的鼻子還是那麼紅,可是不亮了;原來油光鋥亮的腦門發了暗,有了深深的紋路。眼皮紅紅的,象好多天沒睡覺似的。鞋上,肩膀上,褲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層灰,彷彿他在街上已經站了好幾天,“找個地方坐坐,”白巡長說。金三點了點他那四方腦袋。“嗯?”剛一坐下,金三就開了話匣子,彷彿他心裡憋了一肚子話,正等著機會蹦出來。哪怕來條狗衝他搖搖尾巴呢,他也會把心裡話跟它說一說。“親家,我那親家,讓人逮去了,”他沒頭沒腦地說起來。“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想起了七年前抓錢先生那會兒的事。“您怎麼知道的?”

“是他們告訴我的——他們日本人。哎,這一回我真是造了孽了!為了保住我的產業,好讓我閨女和外孫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結果呢,我只在廟門口張望了一下,他們就摸進廟裡,偷偷把我親家綁走了。而後,他們又哄我說,別發愁,虧待不了他。哼,七年前,日本人差點沒把他的脊樑骨給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沒臉回家去見外孫子。我把他爺爺送進了虎口——還有什麼臉去見那孩子?”金三說了又說,想把憋在心裡的苦悶一氣兒抖摟出來。

“得想個法子搭救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指望金三能琢磨出點主意來。

“救他?那是當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搭子票子。“我帶了錢來,一個勁兒在這兒轉悠,想把親家贖出來。要是這些錢還不夠,我可以賣房子,我捨得花錢。錢,房子算什麼!不管怎麼為難,我也得見上親家一面,告訴他我是個混蛋,簡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一說,他明白了,一定饒了我。他是個有學問的人,通情達理。要是他們把他打死了,沒能當面跟他說清楚,我在九泉之下可怎麼跟他見面呢。我在棺材裡都不得消停。幫兄弟一把吧,幫兄弟一把——可憐可憐我吧。”

“我當然要幫忙。”

“怎麼個幫法呢?”金三樂意給錢,可是他得先知道,這筆錢究竟用在什麼地方。

“得先找到錢先生的朋友,然後,再一塊兒想辦法救他。”“上哪兒打聽去呢?”

“上那小廟裡去。”

“好,我去,”金三說著,站了起來。

“等會兒,”白巡長也站了起來,攔住金三。“我去,您站在遠處瞅著點兒。萬一我被他們逮了去,您就帶個信兒給瑞宣。”

“好吧,”金三臉上有了點血色。雖說救錢先生的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兒,可他總算有了指望。他給了白巡長几張票子。“拿著,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養的。你這是為我的親家辦事,我不能讓你自個兒掏錢買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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