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2 / 8)

“剛才來了一個收草蓆的人,看了你的草蓆,願意出高一倍的價錢呢!”妻子接過他背上的米高興地說,“我沒有立刻答應他,說要等你回來商量,我想這也是一種策略,你看怎樣?哈,有了錢,我們首先僱個人來背米,你就用不著外出了,有時間就去山上游一遊,該有多麼好。”

“那人什麼時候再來?”痕擦著汗著急地問道。

“晚上。你要洗個澡,收拾一下,顯得我們是有身份的人。”

“我就這個樣子,他想要就要,不要算了!”痕嘴上很硬,心裡不免有點怯。“村裡來了一個新傢伙嗎?”

“哈!那老傢伙,租了老良的房子開鐵鋪,前天,想賴房租,和老良兩口子大吵一架,就亮出刀子來要殺人,真嚇人。”

入夜時分收草蓆的來了。買賣並不如妻子期望的那樣好,討價還價了很久,對方仍只同意出比現在外面的價格高一倍的價錢,不過這樣痕也相當高興了。於是痕讓他買去十床草蓆,都是那種古怪圖案的,形狀也不太像草蓆,有的竟中間缺了一塊,很不適用。中間缺了一塊的這床他從未拿出來賣過,知道別人不會接受,而這一次,一時衝動就拿出來了。那人不動聲色地點了數,一一捆好,然後挑著出門了。痕從視窗望去,看見他並不朝公路方向走,卻走到對面山裡去了,心裡感到說不出的奇怪。山裡面黑糊糊的,路都看不見,他打算怎麼個走法?

“一共五百塊,我沒想到會有這些錢。你以後可以少編一些了,他說了每月要來收的,我們還可以抬價。”妻子高興地揚著手中的錢說,說完趕緊將錢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個布包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痕在視窗看了很久,想等那人從山裡往回走,但那人始終沒有回來。他知道這條路只能通往山裡,那麼肯定他是到山裡去了。這是一座荒山,山上僅有這一條不成形的小路,就是白天裡,也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去山上,夜間從來沒人敢去,怕迷失在裡面,也怕野獸。痕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簡直不可思議。於是問妻子注意過這人的長相特徵沒有,妻子說沒有,因為他長得太平常了,和那些收購草蓆的販子沒什麼兩樣。痕又記起,他竟沒有向這個人吹噓自己的編織技術!這可是生平第一次,為什麼會忘了呢?就因為他不曾問起!平時,無論什麼樣的客人來到他家,總少不了問起他的編織技術。一問,他就開始吹噓,一吹就忘乎所以似的。而這個人,似乎與他心心相印,又似乎與他有什麼默契,反正他有這種感覺,才拿出中間缺一塊的草蓆賣給他的。整整一晚上,他連想都沒想過吹牛的事!

痕很興奮,走到廳屋裡開啟燈,編起草蓆來。妻子催了幾次他也不去睡,腦子裡不斷地將發生的事走馬燈似的演了又演,反覆地在心裡與那收草蓆的和那兇惡的鐵匠對話,設想種種的遭遇,今後可能發生的種種變化,直到黎明時分才進屋去睡。

第二天,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單調,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他讓妻子進村去探聽,看看村子裡可有什麼傳言。過了一會兒,妻子回來了,告訴他沒有。他便在心裡譏笑自己竟然神魂顛倒起來,太不像話,於是又強制自己履行作息時間表,裝作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妻子對於他的舉動心領神會,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他們倆都在心裡存著那個疑惑:誰知道那收草蓆的人靠不靠得住呢?世上的怪事誰能預料?

不聲不響過了些日子,景蘭又來了。

景蘭是看見過他那些古怪的織法的,今天一進門就談起他那床中間缺了一塊的席子,弄得痕警惕起來。

“我對於你的改良織法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侃侃而談,又是那陳腐的一套,自己卻以為發現新大陸,言談中還不知不覺地要凌駕於他之上。

“我已經將那床蓆子扔進垃圾站了。”痕打斷他的話,傲慢地眯著眼,“我一直在想,你幹這一行太委屈了,靠這行當養家也太困難。我嘛,反正已經老了,無所謂。這一行是不會有什麼出息的。”

景蘭做作地瞪大雙眼,痕又從他臉上看出村裡人那種古怪的表情來。“狗改不了吃屎。”他想道。

“然而事業呢?一個人,尤其男人,沒有事業心算個什麼東西?另外還有榮譽,還有誰比你更看重它呢?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口裡不說並不等於不知道,我們要實事求是。”

“這編草蓆,實在也算不了什麼事業,我只不過是喜歡吹一吹牛罷了,誰又當回事呢?就連你,也是在嘴上附和而已。”

“你怎麼懷疑起我的誠意來……”景蘭做出吃驚得說不出話的樣子,繼而又轉為憤怒,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告辭了。

“走了正好,”痕對妻子說,“現在門一響,我就緊張,怕來什麼人。來了人我又忍不住吹牛,吹完又後悔。不來人倒好,免得破壞了我的作息時間。”

然而那鐵匠卻來了。來了便毫不客氣地坐下,自己倒茶喝。這個人,仍舊穿著打補丁的褲子,腰上彆著砍柴的刀,滿臉匪氣。

痕不敢先開口,自顧自地編草蓆。時間一點點捱過,屋裡只有他們倆,誰也不理誰。鐵匠倒沉得住氣,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當兩個熱水瓶裡的水全倒光了時,便站起來,一邊出門一邊回過頭來丟擲一句:

“今後要時常來光顧。”

他追出門去,看見鐵匠正大踏步地往山裡走,心裡又一次感到那種說不出的奇怪。對面這座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荒山,他在這地方住了十幾年了,每天開門就看見。平時,那上面除了打柴的,誰也不會上去,再說除了他,別人也沒有這種雅興。就是常去的他,也每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事。上個月,要不是想起什麼野藠頭,他也不會遇見那該死的鐵匠,鐵匠去那裡幹什麼呢?還有,收草蓆的人去那裡於什麼呢?他進去之後走得出來嗎?想到自己的買賣,痕有些擔心起來。

這第一次等待的時間似乎長了些。兩個月過去了,秋天已過,初冬的寒意漸漸滲了出來。鐵匠沒有來光顧,收草蓆的也沒來。織好的草蓆在廳屋裡堆得老高了,這些席子,一張比一張古怪,一張比一張不適用,有一張的形狀竟和魚網差不多。痕心裡明白,這種東西是沒法賣出去的,所以別的收草蓆的小販來了,他一張草蓆也沒拿出來。可是再等下去,吃飯就成問題了,還有女兒的學費,過冬的衣裳。幸虧他的妻子近來去外面打些零工補貼家用,然而一回來就腰痠背痛,還不時地去視窗張望。痕知道她望什麼。

一天早上,痕又上山了。他打好綁腿,穿好麻鞋,提著籃子出門的。這一次,在小路上看見了很多野藠頭,可惜都已開花,老了,不能吃。他疑惑地想著為什麼上次沒發現它們。爬了很久,抬起頭來,看見前面的野栗子樹上支稜著一捆什麼東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他織的草蓆,再看地下,還有一根扁擔。“華南虎”,他想到這三個字,呆呆地坐下了。他坐在栗子樹下,一直坐到天快黑,渾身冷得發抖了才回家。道路模模糊糊,他高一腳低一腳地亂走,到後來簡直就不再管什麼路,只是往下衝,弄得滿手都是刺藤掛出的血跡。下得山來,衣服都成了破布片,冷風一吹,傷口刀割一般。

“啊呀,終於回來了!”還沒進屋,就聽到妻子的嗓音。

“我們一直等你,”妻子說,“他說晚上還要有事呢!”她指著暗處坐著的人影,那人走上前來,真是那收草蓆的。

“我還以為你……”痕張大了嘴。

“以為我不來了嗎?我說過要來的,我這人最守信用。”他咧嘴一笑,彎下腰去捆草蓆。

“還是老價錢嗎?我們要加價呢!”妻子說。

“你不要亂說!”痕怒吼道,滿臉漲成豬肝色。

小販慢慢地數鈔票,數完,低著頭將錢交給痕,痕也低著頭去接,兩人誰也不望誰。痕接過錢後深深地嘆了口氣,心臟又狂跳起來。

小販還是挑著草蓆朝山裡走,並且走得很快,很著急的樣子,一會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痕在屋裡長長地嘆著氣,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人,可能是住在山那邊的,山路已走熟了。要不,誰敢在這個時候過山?”妻子在廳屋裡邊打掃邊嘮叨,“其實加點價他也會同意的。你沒注意嗎?他一心要收你的貨,每次看也不看就挑走。”

“我們現在不是比原來有錢了嗎?你還要僱人來買米,我看不用了,買米買煤之類的事,我的體力還可以支援幾年,省下這些錢吧。”他心平氣和了。

痕是在糧店排隊買米時無意中聽到關於他的流言的,那流言極其模糊,卻又似乎極其惡毒。排隊時,很久不見的鐵匠意外地出現在他前面,扭過頭來朝他嚷嚷,說晚上要來他家中拜訪。前面排隊的人都一式扭過頭來看他,他則陰沉著臉看天。排到櫃檯前,又有人故意擠他,他憤恨地踢了那人一腳。

背了米到茶館歇腳,茶館老闆娘正和另一老嫗聊天,看見他來,兩人同時閉嘴,用譴責的目光瞪他,希望他快走。

痕假裝不知,偏要在那桌邊多坐一會,還喝了一碗茶,將一角錢放在桌上。

老闆娘走過來,將他喝過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聲銳響,破了。

痕一動不動,又坐了幾分鐘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裡再一次感到在這個村裡已成了一個幽靈。

他想到那鐵匠。原先不曾見過面,卻對他的一切瞭如指掌。這些年經常有這樣一些陌生人,一見面就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的樣子。痕想,大約於不知不覺之中,他在這一帶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這個人,無緣無故的來他家裡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種反客為主的態度也令他無可奈何。如果關上門不讓他來,又顯得自己十分怯懦,讓他來呢,又不能做到鎮靜坦然。

痕心裡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門口,又連人帶米跌進了水溝,將左臉擦傷了一塊。

那天晚上鐵匠並沒有來,卻有什麼野獸在對面山裡叫了一夜。擦傷的左臉也奇怪,直到早上才開始流血,用冷水、用紗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跡斑斑,只好讓妻子去請草藥郎中來。

草藥郎中嚼了一種什麼藤,敷在傷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臉,原來是鐵匠,冷汗一下就從背上冒出來了。

郎中走了之後,他感到自己的頭重得很,大約是失血過多吧。

“這個人不是鐵匠嗎?他怎麼成了郎中的?”他問妻子。

“啊,你好好躺著吧,你發燒呢!簡郎中和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你怎麼連他也認不出了呢?真可憐啊,我看還是請個人來做這些事算了,我們現在不是有點錢了嗎?下一次那收席子的來了,我還是要提加價的事,不然他還以為我們的席子沒人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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