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像一團魚網的女人(2 / 2)

小說:殘雪小說集 作者:殘雪

在最熱烈的瞬間(約有一分鐘),泥朱開始朝空中亂抓。然後體內的火焰漸漸小下去,直至全部熄滅,他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他看見了祖母的藍臉,以及由鮮紅轉為淡紅的嘴唇。漸漸地,那嘴唇也開始乾枯皺縮,成了一般的老年人的嘴唇。

“她就是你與之談話的人嗎?”

“她?你看見了什麼嗎?”

“一隻手。”

“那種事情根本不能算數。你怎麼看得見她呢?你自己的幻覺罷了。即使是我自己,我與她生活在不遠的地方,每天見面,我知道她有時手持樹枝,有時又佩戴從路邊採來的月季花,我們之間的談話也比較默契,可談到見面,——不,我並沒有真正與她見過面。她的模樣十分獨特,但我們見面時的情景總是一個奇蹟,我沒法對你描述這個奇蹟。總之你就打消與她見面的念頭好了。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所看見的蛛絲馬跡。我知道,你總是看見一些異常美麗的東西,比如你提到的那隻手。我說不上她是美麗還是醜陋,她給你的感覺無法確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有一副誘人的嗓子,我可以徹夜不眠地與她談話,就因為她的嗓音。”

“啊,你小的時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站在我身後,我知道她十分嫉妒,正死死地盯住你看。那是你們第一次邂逅。她告訴我,因為你的父母失蹤了,她就產生了一種想法,認為她自己是你的母親,她對你有種特殊的感情。”

“只要我雙手用力抓,就會抓到一些東西嗎?”

“你已經抓到了一些東西。細細地去感覺,就會感到一些小昆蟲在你的掌心撲打,那些小東西,非常不同尋常。當然,一旦你張開手掌,它們全消失了,如果你想多體會一下抓到東西的快感,你最好拳緊你的手,然後放到耳朵邊去傾聽。所有的小昆蟲都是透明的,所以你看不見它們。你只要聽,不要張開手掌去看,效果是非常好的。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我們談話的此刻,她就在窗外聽。我剛才告訴你,她認為她自己是你的母親,你小的時候我不忍心告訴你,因為她太妒忌了,她排斥一切人與你的聯絡,可以說是內心十分殘忍,也可以說是十分專一,十分執著什麼的。你跟我到外面走一走。”

泥朱跟隨祖母走到外面,在黑暗中肩並肩地站了幾分鐘,他忽然覺得很無聊,很沮喪,便拉了祖母的手說道:

“還是回屋裡的好,我什麼都看不見,無所適從似的。”

他們又回到屋裡。蠟燭已燒完了一半,火苗靜靜地豎著,是一個完全無風的夜晚。泥朱又感到昏昏欲睡,便將一隻手臂放在桌邊,將腦袋伏上去。朦朧中感到了那隻年輕女人的手,那手本是十分柔潤的,觸在臉上卻很堅硬,有點像塑膠製品。它停留在臉頰上,並不撫摸,所以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驀地,一種恐怖之情油然而生,他覺得他的臉,他的整個軀體也正在變成冰冷的塑膠。脈搏越來越慢,簡直快要停跳了。他睜開眼想看清面前的年輕女人,但面前並沒有人,那隻無形的手也沒有死抓不放。

那種感覺並不適合於她,那種感覺是無窮無盡的,既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如窗外無邊無際的暗夜。祖母談到隔壁的阿四婆婆時,她的眼神裡就有這種成份。

泥朱開始掙扎,因為這種感覺並不是容易承受的。

首先他企圖站起身,以便神智完全的清醒。失敗了之後他又開始發出叫聲,他使盡了全身的力氣,肺部“轟轟”地響,然而發出的聲音是十分幼稚可笑的,就如嬰兒微弱的啜泣。他叫了又叫,一次比一次沮喪。

他明白自己無法承受了,這可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

“我說過她是十分特別的,你們的邂逅也是一個奇蹟。這世上有多少不可思議的事啊。”泥朱忽然聽到了祖母的聲音,並且忽然就站起來了。那種感覺也消失了,他感到如釋重負。抬眼一看,一隻新的蠟燭已點上了。

“那個時候我把你抱在手上,她從後面死盯你的臉,奇蹟就從那裡發生。你什麼都不明白,只是拍著小手嘻嘻地笑。我告訴過你,她是有佔有慾的女人。一段時間她遠離了你,做出完全忘記了的樣子,你也長得天真活潑,可我知道邂逅是免不了的,這種事還會隨年齡的增長而多起來。你願意隨我去樹林裡嗎?我的意思是你坐著不動,用力呼吸,你就可以隨我去樹林裡了。請注意:一、二、三,開始。”

泥朱開始與祖母一道做深呼吸。於暈暈乎乎中他看見祖母左肩上的那朵花正遊離到空中,繞了一個圈子後便向他的前額撞過來,他用手一擋,禁不住“哎喲”了一聲,隨即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定睛一看,那朵紫色的花正穩穩地別在祖母的左肩上呢。

祖母微閉著雙目還在做深呼吸,隨著胸部的起伏,瘦臉又開始泛藍,嘴唇則漸漸轉為猩紅。她招手叫泥朱坐在她面前,將她的手搭在泥朱肩上,泥朱又有了那種三位一體的感覺。而空中,竟然泛起新砍的樹木的香味。

“你只要將一隻耳朵隨隨便便地貼在一棵水杉的樹皮上,你的聽覺就可以朝下深入到樹的根部,在那裡,黑色的根鬚在泥土中扭動。”

似乎是年輕女人那誘惑的聲音,泥朱卻看見祖母的嘴唇在動。動過之後,那嘴裡果真在吐出一朵碩大的紅花,像是木芙蓉,又像是人造的絹花。這時她全身繃緊,如箭上的弦。泥朱看見汗從她僵直的指頭間滲了出來,而那些指頭平時是粗糙而溫暖的。泥朱感到無比的驚駭:原來在不眠的夜裡,祖母正在進行著殊死的搏鬥!這樣一想,睡意頓消,目光炯炯地振奮起來,想要助祖母一臂之力。

然而祖母不耐煩地揮開他,面目近似於猙獰了。影子似的年輕女人仍然立在祖母背後,泥朱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她的手穿過祖母捏著自己的肩膀。也許,祖母正受著那女人的折磨,也許她竟是與她——這個所謂的忘年交的朋友進行殊死的搏鬥。

泥朱終於只能旁觀,看著老邁的祖母的門牙破碎在口中,他的全身也變成了箭上的弦。

如無助的孤兒,他目光散亂,頭顱漲得巨大。每一動彈,都感到肩上的那隻手掐得更緊,差不多嵌進肉裡面去了。

“哈,有多少人經歷過這樣的瞬間呢?當各種各樣的樹木的香味瀰漫於空中時,人就會忘記自己的年齡。你覺得我的模樣很可怕嗎?”

泥朱和祖母是於黎明前手牽手消失在道路盡頭的,因為似乎有一個目擊者敘說了這一情況,當時他倆與那人擦身而過,留下一股新鋸開的樟木板的香味。他倆激烈地交談著,根本沒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個人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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