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2 / 5)

小說:殘雪作品集精選 作者:殘雪

聽見他在窗外吹口哨。

我終於給母親講了夏天的故事,我講了又講,講了又講,臉龐漲成豬肝色。母親似聽非聽,痴痴地笑著,光腳丫子在繃得緊緊的小腿上蹭來蹭去。

“對啦,太陽一出來,我就變成了一隻肥雞婆。”有一剎那間,她的瞳孔彷彿融化了似的。“我整日蹲在屋簷下的木板堆裡,小孩們一來,就往我背上扔鵝卵石,終於有一塊石頭打斷了我的脊樑骨。”她突然站起來,眼珠曖昧地溜來溜去,“我現在要一反常態,表現一種剛毅果斷,剛才我還砸爛了一塊窗玻璃。你們以為我全然矇在鼓裡,不是麼?在被窩裡面,你們每個人都在哭些什麼呢?每天,看著你們泡腫的眼瞼,我也在打著我自己的主意。你們看不透我,卻認定這一下,你們就可以暢所欲為了!所以你們來跟我講這一套莫名其妙的鬼話。”

不知從哪一天起,母親開始來嚇唬我們了。她故意躲起來不露面,但是她又無所不在。床底下,櫃頂上,廚房的門背後,水池裡,到處晃動著她歪歪斜斜的影子,那影子臃腫,發紫,還有一股黴味兒。我們一天到晚躡手躡腳,嘴巴湊著耳朵說話,時常我正對著父親耳語,聽見她大喝一聲,彷彿跳將出來,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仔細一看呢,她並不在,那一聲大叫原來是從收音機裡發出的。也有的時候,她並不大喝,只在陰影裡一味暗笑,使我們毛骨悚然。首先受不住這種恐怖氣氛的是三妹,她從反覆發作的癔病裡擺脫出來,扛著一把鐵鏟追尋失蹤的母親。那種時候她往往火赤著臉,脖子僵硬,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屋裡的牆跟、灶頭,全被她用鐵鏟刨得烏七八糟。

當我忽然意識到母親永遠從這屋裡消失了的那一天,父親正咬著牙扎他的綁腿。“到綠山去釣兩個月的魚。”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我,腮幫子上泛起兩朵桃紅。

“母親怎麼辦?”我衝口而出。

“我在樹叢裡喂著一條銀環蛇,一喚就出來,你有沒有興趣?我們可以一塊去捕蝗蟲。”

“我的床底下就喂著一條銀環蛇。”母親的聲音在陰影裡厲聲說。

父親挎上帆布袋,像小夥子一樣莽撞地衝出門外。帆布袋拍擊著乾癟的屁股,“啪啪”地亂響。“兩個月!”他邊跑邊回頭朝我伸出兩個指頭來。

背後有種可疑的響聲,轉過身,看見三妹舉起鐵鏟,朝著母親發出聲音的暗處猛紮下去,隨即水泥地上冒起一排金星。

“你那件東西上面的扣子快脫光了吧?”我想起了這個。

三妹根本瞧不起我。她流著黑汗,在水泥地上一鏟一鏟刨得那麼起勁,鼻孔張成兩個大洞眼,“我睡覺的時間太長,我這是為了舒展舒展筋骨。”她振振有辭地說,“你老是幻想這房子會垮,真庸俗,怎麼就不能想些別的。我一點也想不出你是怎麼成了這麼一個憤世嫉俗者的,這種人我看著就心煩,就心煩。”中午,她光著上身睡午覺,在床上不停地抽風,嘴角流著臭氣熏熏的涎水。她就那樣一直睡到天黑,也不吃晚飯。父親只要在家,總要往她大敞的房門那裡探一探頭,然後一伸舌子,高聲說:“遺傳的作用是何等奇妙而壯觀啊!遵此規律,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決定性的轉折呢?”說了這句話,他便覺得自己具備了某種資格,於是將家中的吃食搜括一空,裝進旅行袋。有一天落大雨,一個淋得落湯雞樣的男人從門外跌進來,抹著臉上的雨水,向著牆角母親的影子一鞠躬,尖聲尖氣地說:“您好,媽媽!”三妹像風一樣衝過來,用一塊巨大的印著黑斑的浴巾將他包起,下死勁搓起來,一直搓得他嘴唇泛紅,眼珠充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著說:“有了未婚夫真要命!”後來,她不知怎麼又變得力大無窮,一把抱起那裹著浴巾的一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輕輕地拍他入睡。

“家裡有個醫生真彆扭得要死。”母親的頭影像個蛇腦袋那樣伸了伸。

“誰?”

“那墨鏡罷,我早就知道未婚夫就是墨鏡,這一下她的病要痊癒了。一種說不得的病,這種事,真奇怪。”她一飄一飄地縮到床底下去了。

“那段圍牆怎麼會成了綠的呢?我的聽診器丟了。”未婚夫在浴巾裡“哼哼”地,“這屋裡溫度高,很好,一熱,我就要睡覺。”

大雨過後,屋裡密密麻麻結滿了蛛網,稍微動一動就弄到眼睛裡去。三妹一蹦一蹦地追逐蜘蛛,將蜘蛛網拉得滿屋子飄揚。

“青春的活力啊。”未婚夫露出一隻眼欣賞地說,“我那裡也有各式各樣的蟲子。在深秋之夜,我在外面遊蕩的時候,必定有一隻鑽到我褥子裡面去,我掛念著這件事,窩心得‘嗚嗚’直哭。”

“你幹嗎在我們樓上敲得驚天動地的?”我好奇地問他。

“因為內心惶恐?”他遊移著不能確定,“三妹的病情弄得我終日惶惶不安,那該是一種很複雜的綜合症。”

我生出一種要向他傾訴的熱切願望,我急巴巴地扯著他的耳朵告訴他:“這套房子一到夜裡就變得空空蕩蕩的,所有的人全躲起來了,門窗也找不到了,如一個密封的鐵匣子。我游來游去,碰翻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急躁得踢牆,踢腫了腳趾。我的三妹,她一定向你暗示過什麼。她斷定我夜間並沒起來過,她指著我的凌亂的被子肯定了這個。你好像並沒聽到我的聲音,你說說看,我的嘴裡有聲音發出來沒有?”

“這屋裡熱得要命。”他的眼睛乜斜著,腦袋搭拉在胸前,微微地打鼾。

“你逢人就糾纏不休,簡直像個乞丐。”三妹用力開啟我的手,在未婚夫發紅的耳朵上哈著氣,一邊揉他的腦袋一邊朝我瞪眼,說:“滾!”

以後好多天,三妹和她的未婚夫佔領了房子。他們每天一清早就把我趕出門外,然後關上門,在裡面鬧得昏天黑地。臨街的視窗一下子飛出一把掃帚,一下子飛出一包李子核,有一次飛出的竟是墨鏡本人。他跌得鼻青臉腫,哭哭啼啼地說:“你的三妹體內發生了一系列突變,她怎麼會變得力大無窮的?內分泌失調這種病本不該治……我第一回遇見她的時候,她的鼻孔裡還插著竹葉呢。那天賣冰棒的喊得煩人極了,我的背上直冒汗,腳上的絲襪一股酸氣……”

“是夏天。”我提醒他。

“對了,是夏天。我的腳臭毛病已經好了,三妹命令我每天用來蘇水洗。現在我反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臨了他審視著我:“難道你這個一本正經的人,就不能幹點比如說收購蛇皮之類的生意嗎?每次你向我靠近,我都覺得很沒有把握,你的存在很成問題。你好像抱定了一個主意,一定要死守在這裡,從來也不想自動地去弄一點什麼,比如說蛇皮,你太心安理得了,說到底,這都是生殖系統的毛病,你們家……”

我在街上溜來溜去的時候見過父親一次。他從一棵大樹背後倏地一下竄出來,往街頭奔去。帆布袋隨著奔跑被拋起來,小魚小蝦從袋裡蹦出,滿地皆是。看見他的軍黃色綁腿忽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奔過去,撿起地上那些小魚、小蝦,拿在手裡一看,原來是一些青蟲和螞蟻。

“你看出來父親徹底完蛋了嗎?”三妹交叉著兩條短腿,靠在電杆上面,說:“他裝出有什麼事的樣子,在街上盪來盪去,給人一個風流倜儻的假象。我可知道尿道阻塞這種病,他現在困難極了。看著他一本正經跟你嘮叨綠山什麼的,我們笑得一身直顫。他一從家裡走出去就睡在那個破廟裡,每次都這樣。破廟的角落裡鋪著一些稻草,一些另外的人也睡在那裡。我和醫生初通情意的時候,他也睡在那個破廟裡。有一天我去那裡,父親跟我嘮叨了一整天關於一件狗皮背心的事,他反反覆覆地說到那件背心掉在我們從前老屋的地板下,是從地板的一個破洞裡掉進去的,還說他看見那上面長著拳頭大的狗屎黴,現在他在外面遊蕩,就是為了找那件背心。我看他瞎扯什麼綠山,完全是由於尿道阻塞發作引起的。”

我走進那個破廟裡,看見許多野貓滿屋子鑽上鑽下,有兩個黑臉從草堆裡伸出來,他們告訴我父親已經不在這裡了。我明白他知道我發現他在撒謊而無地自容,我趕緊走開,免得他難為情。待我一回頭,卻愕然發現他在視窗朝我伸舌子做鬼臉。“我一直在綠山!”他又朝我伸出兩個指頭來。我不明白他的心思,沮喪得很厲害。

“你這叛徒!”三妹氣急敗壞地從馬路對面衝過來擋在我面前,“你幹嗎去那破廟裡?咹?誰給你這種自作主張的權利?你把我們的臉全丟盡了!現在老傢伙正在窗子後面暗笑,他認為是我們指使你這傻瓜到那裡去的,我們成了受人恥笑的東西啦!”她臊得用頭來撞我,把襯衫的線縫都繃開了。

我悄悄地將一把錘子藏在屋角。當他們都躲起來,萬籟俱寂的時候,我藉著街燈的微光摸到窗前,我開啟窗子,使勁朝著無邊的黑暗吐唾沫,我看見唾沫成了一閃一閃的光龍,我一直吐得嘴巴麻木才罷休。鐵錘撞擊在磚牆上,響聲沉重窒悶,誰家的電燈閃了一下又滅了。這震天動地的聲音誰也不曾聽見?還是我手下根本發不出真實的聲音?我徒勞地敲了一整夜,早上,我羞愧地藏起錘子,渾身酸脹。三妹從臥房裡走出來,打著哈欠,噴著口臭,譏笑地瞪著我,還聳了聳肩,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母親到哪裡去了?”我沉著臉問她,疑惑著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三妹尖叫著在屋當中跳起來:“別來這一手!你成天擺出這副救世主的怪模樣,讓人見了真噁心!有病的是你!你倒以為是我,這種事誰不心中有數?在我們這條走廊裡,這條災難的通道里,正在發生何等驚心動魄的變化,你有感覺嗎?要是你出走了我們才高興呢!但你決不走,死死地守在這裡……”

母親明明已經消失了,但是他們為什麼強板著面孔絕口否認這件事?活人是應該看得見觸得到的,而母親既看不見也觸不到,只要我一提這事,他們又要勃然大怒,他們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大了。

我走進廚房,一個黑團從水池裡冒出來,溼淋淋地朝我大吼:“你小心!”原來是未婚夫。他是怎麼會躲到水池裡去的,又是怎麼算計到我會進廚房,好突然站起來威脅,這一定又是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個醫生。”他溼淋淋地爬起來嘮叨著,不斷地用一個滴水的指頭來戳我的腮幫子,“你們家的人都有那種複雜的綜合症,如果我撒手不管,你們真不知要落到什麼地步。凡落魄者總死愛面子,又想裝得若無其事。我住在你們樓上的時候,每天都聽見三妹難受得將頭往床板上碰,我所以在地上猛敲,是為了減輕她的痛苦,我怕她會跑上樓來發作。你是怎麼一回事呢?你是這一家人中病得最厲害的,我時刻都在密切注意你的行動。你走進廚房的時候,我已經在水池裡躲了兩個多鐘頭了,冷得直哆嗦。”他的眼光暗淡下去,打起噴嚏來,打個沒完,直到三妹衝進來像狂風捲落葉一樣將他捲走。

父親在外面到處宣揚,說他從家中出走了,因為受不了難堪的壓迫。還說他好久以來一直以魚蝦為生。但是他並不以魚蝦為生,他每天溜回來偷東西吃,甚至不是偷,而是明目張膽的搶。每次他來搶,他們總裝作沒看見。他們裝得那麼像,我簡直懷疑他們的眼睛是否真有毛病。也許他們想要不看見什麼(例如搶吃的父親),就真的看不見,他們想要看見什麼(例如消失了的母親),就永遠看得見。對於生著我這種眼睛的人,他們是十分歧視的。墨鏡這樣說到我:“一個人不幸生成像他那種性情是可怕的。”

幾天來,我的頭一直昏得厲害。我不敢望人,也不敢看窗外的天,我用棉被捂著頭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摸著牆壁,糊里糊塗地移到門口,緊摳著門框站定。在風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傾斜的,都環著好幾道邊。想要定睛看清什麼是絕對不可能的。那株枯樹下面坐的是母親,她正脫下尼龍襪搔她漲鼓鼓的腳丫子,她的白髮被風颳得向天上豎起來,如同一個野人。“媽——媽!”我滑稽地喊出這一聲。她向我轉過頭來,我看見一張陌生的、模糊的臉,原來是一個年輕女人。“你的病,很嚴重。你一直就有這種病,它是從內部發出來的,痊癒的希望微乎其微,你應該將這一點掩蓋起來。”她冷笑一聲作了一個堅決的手勢。

我的嘴皮很重,風颳得太響,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得憋足了氣大喊:“我看不清東西呀!我的腦殼裡面整天都在拉風箱!你還是一個青年,你的頭髮,怎麼全白了?”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她“嘿嘿”地笑起來,很陰險,“你以後,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頭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個親戚,也患著和你一樣的病,他用眼用得那麼狠,後來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東西,你就要認定這是一個缺陷,爭強好勝會是怎麼個結局呢?”

我記得牆根長過紅通通的蛇莓子,我彎下腰,閉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頭摸索著。

天那麼昏,天底下的東西看起來像一些流體,在霧氣裡,居然浮著三隻白鵝,直挺挺地游過來,白光一閃就不見了。我的指頭觸到一隻蝸牛,心裡一悸,全身炸起雞皮疙瘩。強撐開眼皮,看見那女人往後退去,越退越遠,我的眼珠迅速地脹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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