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糊裱匠家的翰墨女(2 / 2)

小說:宋慈大傳摘抄 作者:王宏甲

“當時,我很驚訝,想不到她能道出這樣一番話來。阿香見我直望著她,又不好意思地對我一笑說:‘夫人,我不過信口胡說,你不必當真。等大人回來之後,自能辨識。’”

“不是胡說。”宋慈道,“這幅古畫,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有記載,所畫之貓,的確是一隻雙眼如線的貓。”

“那時,我還不知她的出身。你查獄回來那夜,給我講了許多關於她在大水那年的奇遇,也沒講過她的出身。”

“她出身於一個糊裱世家。”

“可我當時想,她舉止言談,皆超凡脫俗,恐是出身於名門閨秀。我問了她,她便告說:‘我只是一個糊裱匠的女兒。’我再細問,才知她的祖輩、父輩都是辨識古字古畫的高手,還在她的齔齒之齡,她的祖父說她天資聰穎,便無意於讓她學習絹裱之業,而有心讓她習字習畫,並請了名師課之。後來,到了及笄之齡,她祖父和母親都因病先後故去,她的父親續了後妻,家境也日漸衰微。這時,父親常讓她協同精工絹裱,可是她已不安於絹裱之業,仍酷愛那些別人送來絹裱的翰墨,時常習之,又過幾年,她雖未學好父親的糊裱工藝,倒能操得動替人複製書畫的行當,間或自己做些字畫,出賣與人,反倒更見收入,父親也就隨她自便。

“那時,我忽然想看看她的字畫,便對她說。‘阿香,你且作幾幅來與我看看。’

“她遲疑一下,便說:‘不敢說作,夫人要看,我就摹幾幅前人之作,供夫人一笑吧!’

“我立刻吩咐秋娟取來紙筆,她就默畫了這幅馬一角的《鳴春》圖。我又對她說:‘你且隨意寫幾個字,讓我瞧瞧。’她就寫了一紙端凝的楷書,才一行字下來,我就驚住了。她那鐵樹銀鉤、纖巧有致的楷書,多像芪兒的字啊!再看秋娟,秋娟已經淚水盈眶。

“那日夜裡,我久久不能入睡。天將亮時做了一夢,夢見芪兒獨自一人到臨安翰林畫院書畫肆去買字畫,忽然遭到歹人襲擊,一個女子將她救進書畫肆內,這個女子就是阿香。後來也不知怎的,芪兒帶著阿香迴轉家來,說是與阿香結拜了姐妹……此時,朦朦朧朧的,我便疑這不是真的,不料就此一疑,清醒過來,果然是夢,便再沒有睡。

“那以後,我常叫阿香寫字,每讀其字,見其人,聞其聲,便要想到芪兒。你知道,這阿香與芪兒同齡,模樣兒也有相像之處,日復一日,我竟把芪兒的容貌與阿香的混為一體。我吃不下,睡不著,就病了。阿香與秋娟,還有婷兒,都日夜不離地守著我。那時我就想,如果我迷迷糊糊睡去,如果我神志不清講胡話,說不定就會把阿香當作芪兒來叫喚,可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後來,一天夜裡,阿香一人陪著我時,我便對她說:阿香,你也姓宋……”

宋夫人說到這兒,把話打住了,覺得餘下的不必說了。她望著宋慈,只等他的回話。

宋慈坐在那兒,沒有作聲。夫人還只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已猜到夫人要對他講的便是這回事兒,並且明白今日回來到現在還沒見到阿香母子,必是夫人有意要他們先回避一下,等夫人把此事先告訴了他,才喚他們出來相見。可這件事兒畢竟來得突然,他哪能不想一下呢?

良久,他說:“你喚他們母子出來吧!”

夫人道:“我這就去喚。”

夫人出門喚著侍女婷兒的名,接著是婷兒的應聲。夫人吩咐婷兒去叫阿香母子,自己又轉回房來。不多時,婷兒領著阿香母子來了。

儘管在宋慈善察細微的眼睛裡,一個人的稟性氣質往往難被衣飾遮掩,但宋慈此刻看阿香,確實已不同於獄中。阿香身著一件翠色衣裙,肌膚比獄中光亮細潤多了,一雙清泉般純淨的眼睛含蓄著柔和的光亮,唇兒輕抿,嘴角邊掛著一絲笑意。只是她見著宋慈,仍不敢正視,而且彷彿比在獄中時更拘謹,甚至沒等走到近前,便攜兒子跪了下去,也沒有話,大約是不知該稱呼什麼才好。

“起來吧!起來吧!”宋慈說道。他仍仔細觀察著他們母子:小男孩比他離開廣州時又白胖了,臉上健康紅潤,但阿香的臉色仍有些蒼白,眼睫邊也有一圈青暈。他必須認真看她,才不至於把她的年歲看得比芪兒大。

阿香攜孩子站了起來,仍無話。宋夫人本想就叫她稱父親,可是老爺並未說他已經同意,也便不好開口。

“你知道馬一角?”還是宋慈打破了沉默。

“聽祖父講過。”阿香說。

“也知道他的家世?”

“只知道他出身於繪畫世家,一門五代,畫家七人,都是畫院中的高手,而尤以他的畫構圖最為別緻。”

“何以見得?”

“他所作水墨畫,或峭峰直上,而不見頂;或絕壁直下,而不寫腳;或近山參天,遠山則低;所作之畫,大多隻畫山水的一角半邊。”

“所以,你喜歡他的畫?”

“嗯。不,”阿香旋又改口,並抬眼看了宋慈一下,又垂眸說,“馬一角的畫多以構圖別緻奪人,小女的筆法稚嫩拙劣,要想摹得或有些像,只好去取馬一角構畫的‘形’,至於其他名家看似平淡之作,平中蘊滿的‘神’韻,非有傳神之筆不能得之一二,小女不敢貿然。”

宋慈不禁為阿香的坦誠所感染,又問:“如此說來,你摹這幅《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也是如此?”

“是的。”阿香點了一下頭,“這畫筆法未必蒼勁成熟,而是以獨到的構圖取勝的。”

“類似的考畫,還有《深山藏古寺》《踏花歸去馬蹄香》《竹鎖橋邊賣酒家》,這些你都摹過嗎?”似乎興趣使然,宋慈也說出幾個畫名來。

“《深山藏古寺》也曾摹過,但都不是從真本摹,是從摹本中再摹的。不過,那些摹本都是出自京都畫院的畫師之手,筆法甚至超過原畫。另兩幅只是聽過,未曾見到。”

阿香的話說得已很自然,在這樣博學慈和的長者面前,或許她已忘記了拘謹,或許她已不再為宋慈大人是否願收她為義女而憂心。能夠同無異於自己再生父母的宋慈夫婦這樣一起無拘束地談字談畫,她已感到喜悅不盡。這種喜悅甚至使她掩不住自己少女時代的天真。

宋夫人在一旁聽著,看著這一老一少的對話,心中也暖融融的,心想:“沒錯兒,老爺準是允了!”

“另外,我還摹過一張考畫。”阿香又說。

“什麼題?”宋慈問。

“《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

“好!好!”宋慈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望向夫人,似乎一語雙關地吟道,“《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這題好!夫人,這事就這樣吧,阿香只是乳名,今後,我們也叫她——芪兒!”

一語道出,夫人的眼裡驀地湧出淚水來。那小男孩尚幼還不曉事,而阿香的瞳子裡,也早為水汪汪的光亮把眼眶填滿了。是啊,阿香在少女時代也是個熱情的姑娘。“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在她十三歲豆蔻之齡時,還滾在祖父的懷裡撒痴。後來,生活的不幸曾使她臉上泯滅了熱情,再後來,當她有機會提筆摹一幅《鳴春》圖,也只將這種熱情深藏在心,燃燒於畫。而今,給予她新生的宋慈大人,不僅同意收為義女,並把自己最心愛女兒的名字命之於她,可見所愛已深,她如何還能掩飾得住內心的喜悅!是的,當少女時代的熱情重又在她成熟了的臉上燃起的時候,她會比從前更熱烈。她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兒子,忘記了自己是有了孩子的母親,再也忍不住地撲進宋夫人懷裡,放情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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