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沒試過出兵作戰,但延綏鎮的邊軍雖多,根本就不聽他使喚。
即使勉強出兵,張振和額璘臣根本就不跟他打,敵人比他更清楚他們的行軍時間和路線。
以至於榆林的老兵老將,完全坐困愁城。
這會收到元帥府關於防蝗的佈告,俞翀霄只能捏著鼻子轉全鎮。
畢竟這事,他就算不告知鎮下諸城堡,人家也能從張振那知道,他先了,至少還算他的命令。
結果可好,讓出兵打仗一個個推三委四,對劉承宗的命令倒執行得挺積極,全鎮響應。
在崇禎八年的夏秋之交,整個西北就沒有敢跟劉承宗交手的人。
而劉承宗,在鼠疫與蝗災的威脅下,確實也不想打仗了。
沒前景。
他的軍隊就算再能打,東邊的鼠疫也給他畫了一條邊界;而領軍進湖廣,則意味著沒有足夠人力的陝西,無力應付今年的蝗災,等於整個東征戰役白打。
所以他對陝西那些仍屬於大明的幾座城、仍忠於明廷的幾個官員,應對方式就是給他們跟自己議和的機會,准許其今年自治。
如慶陽府、真寧縣、伏羌縣、韓城等地,都很識時務的順杆爬,統統私下接受議和,進行自治。
還有些地方,比如陳奇瑜所在西安府城,則屬於完全沒有議和的能力。
西安府城外的壕溝掘了一層又一層,連一匹馬都跑不出來,他們本來就控制不了野外,連自治都沒地方治,只能蹲在城裡自己玩自己。
渭南縣的情況要複雜一點。
城裡都是士紳,他們對元帥府的田地政策很不滿,即使城外軍隊被擊潰,都還想著再負隅頑抗一下。
但劉承宗因為城裡有個南居益,心思沒定,反而沒第一時間
下令進攻。
他對南居益有一定好感,畢竟延綏鎮崇禎元年餉,就是南居益的提議,而這個老尚書的經歷又對元帥府有用,他擔心攻城把老頭兒嚇死。
但這幫人組織叛軍,就這麼輕輕放過,還給他們勸降,劉獅子心裡又不舒服。
所以他乾脆留下虎賁營的左光先一部在城外,晾著一城士紳,轉頭到華州去了。
隨著張天琳進駐潼關也有一段日子,華州目前是安全的,他要過去就近看看,魏遷兒那個大營的情況。
劉承宗頭天到華州,當天夜裡張天琳的信,就透過三名傳信兵交替傳遞,送到劉獅子手上。
信的內容除了彙報,就是請罪。
好訊息是隨著張天琳進駐潼關,不論潼關衛還是魏遷兒大營,摸索出的治療、預防方法,以及劉承宗的授意,都對他控制瘟疫傳播、治癒患病軍兵有很大的啟示和幫助。
潼關的鼠疫,已經基本得到控制,不會向西擴散。
而壞訊息是,劉承宗給他的命令,把魏遷兒部大營帶出去。
張天琳做不到。
劉承宗想給魏遷兒兩拳,目前很難,等他恢復健康至少到明年了。
而魏遷兒的大營,也只剩一千八百七十五人了。
這裡面還包括二百多名俘虜招降的原潼關衛軍官、旗軍。
張天琳送來厚厚的文書,上面清楚記錄了潼關內外的各種情況,最終結論這個大營很難重建了。這個結論讓劉獅子很崩潰。
他有過心理準備,瘟疫最怕的是傳播,而潼關衛很小,作為一個以城池為單位的密閉空間,瘟疫一定會傳播得非常恐怖。
在知道魏遷兒進入潼關之時,他就知道這個大營多半沒了。
但真正讓他崩潰的是,他一個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大營,被擊潰、殲滅,對手不是瘟疫,更不是潼關衛旗軍。
他們打遍天下無敵手,幹掉了所有能看見的敵人。
卻在絕望之下挖坑活埋自己、燒房子蹈火***、胡吃海塞撐破肚皮、結果患病袍澤然後自殺。
劉承宗翻閱著張天琳的文書,看著一個個有點眼熟的姓名,毀壞驛站的往事歷歷在目,他還記得初見時那些倒黴蛋的落魄模樣。
奔波半生的苦命傻瓜,為一句死於非命,踏著乾旱土地,與西北能遇見的所有對手鏖戰不惜以命相搏,將一個個令人仰望的悍將打落神壇、一支支望而生畏的名師錘翻在地。
他們是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偉岸丈夫,用雙拳兩手打下半壁江山。
卻在潼關這個地方,脫巾解甲,用一個個稀奇古怪的死法……劉承宗甚至覺得他的袍澤兄弟是在尋找解脫。
這些傻瓜真的解脫了。
“記。”
劉承宗低頭翻弄文書,自有羽林郎執筆上前,就聽他道:“授張天琳潼關總兵差遣,為大營陣亡軍兵造冊,領本管軍營暫駐潼關,丈地禦寇,防瘟備蝗。”
“免魏遷兒大營參將,授金明伯爵,世襲潼關衛指揮使,其營下軍官兵士,還願打仗的併入張天琳標下,願安家者,則遷家眷入潼關衛籍——讓他自己拿出個衛官、軍戶授田的章程,把陣亡弟兄的陵修出來。”
說到這,劉承宗頓了頓,攥著拳頭抵在嘴邊。
魏遷兒那個大營的倖存軍兵,即使身體沒啥問題,他們的精神狀態在劉承宗看來,也很難承擔繼續留在軍隊的任務了。
他們的能力足夠勝任,但經此一役,精神上承擔的壓力太大,即使以他們為骨幹重新補充成營,將來也很容易營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