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2 / 6)

“什麼事?”

“啊,我忘了,其實也沒什麼事。我走了,再見!”

他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遠志老師聽見樓上有一扇窗子關上了。難道是她?她一直在聽?

遠志老師回到臥室裡時,常雲正睡得香。他又聽到雄雞在叫,到處都是雄雞。他想象自己是躺在一個養雞場裡,於是心情就平靜下來了。

他醒來時老伴常雲已經在廚房裡做好了早飯,叫他過去吃。他洗漱完畢就在廚房裡坐下來吃飯。

“小龍昨夜來過了。”

“嗯。他總是來走走的。”

“他沒有上樓。”

“嗯。”

老伴常雲在垂著眼喝稀飯,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都沒有。她顯得很專注,似乎正在思考某個很深很複雜的問題。

遠志老師吃完飯就出門了,他要去老年人商場買一頂便帽。他穿過小區花園的時候看見做氣功的人數大大增加了,幾乎站滿了整個園子。這些人沒有做氣功,只是在那裡看著前方發呆。遠志老師低著頭快步走,雖然別人並沒有朝他望,他還是感到很彆扭。突然,他發現女婿小龍也站在這些人當中。

“小龍,我有話要對你說。”他朝他招手,大聲說。

他們一塊走出園子。

“什麼事,爸爸?”

“你不住在這裡,也參加了這裡的派別鬥爭嗎?這可不是好玩的!”

“我現在失去了工作,所以加入了氣功隊,這是個精神寄託。”

“那麼,你是反對在花園裡建體育活動室的了?”

“對,我反對。”

遠志老師感到他的口氣很硬,就含糊地說了一句:“那好吧。”然後他徑自走開了。

他買了便帽回來時又經過花園,看見花園裡的人還是那麼多,不過他們大家都蹲下來了。一些人手裡拿著小棍在地上畫,口裡在講解著。遠志老師忍不住湊往一堆人當中去觀看。那人在泥地上畫了一排房子,房子前面有一個花壇,花壇里長出一朵巨大的怪花,將房子的屋頂都遮住了。

“這就是體育活動室。”那人解釋說,“我們小區正在發生一種變化,你們出門時有沒有注意到小區裡有些人的神態……”

遠志老師聽到這裡就趕緊抽身出來逃走了。他回想起自己站在人群中時感到腿腳有些發麻。是不是因為那些人做氣功,他們當中有一個“氣場”所致?他進了屋,坐在書房裡了,可心還在怦怦地跳。他拿起一本科普雜誌,竭力將自己的思緒固定在南極的融冰問題上。很快他又走神了,陰鬱的情緒侵蝕了他的想象力,花園裡發生的事讓他感到後怕。那種柔軟的動作,那種怪異的表情,那種隱秘的韻律,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很顯然小區裡頭有一個氣場,甚至有小區外的人來參加這個氣場。剛才他女婿也說了,是為了一種“精神寄託”。遠志老師以前沒研究過氣功,可是他現在感到氣功真神奇。他心裡有點埋怨常雲,他覺得她和這麼多人作對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不想做什麼,偏偏就有什麼落到你頭上。”常雲探進頭來說。

“發生了什麼事啊?”

“一個朋友走漏了風聲,他們要我去告誡她。”

“你看到花園裡的那些人了嗎?”

“嗯。小龍打電話給我了。”

“小龍給你通風報信啊?”

“瞎說,這怎麼能稱得上是通風報信,那麼多人在旁邊,他又是我的女婿,打電話再正常不過了。你真是有點老糊塗了。”

常雲生氣地回廚房去了。

遠志老師凝視著窗外的天空,他感到小區的氛圍越來越陌生了,往日那種舒適的習慣感覺已蕩然無存。這種氛圍是本來就如此,還是常雲導致的?他努力回憶事情的原委。起先是常雲在家裡談起修建體育活動室的事,老伴對他的態度心生怨氣,他自己則揣摩不透老伴的心思。然後,似乎有一股敵意氛圍圍繞著他生成了。鄰居、女婿、花園裡做氣功的人們,他們對他都有強烈的排斥傾向。而且他們明白小區裡發生的事。遠志老師有點煩躁,這在他是很例外的。自從女兒去了之後,他不是已對日常生活看得淡然了嗎?也許他太專注於個人的世界,忽略了老伴的存在。女兒去世之後,老伴經歷了什麼樣的精神上的變化呢?他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但他用力發出的卻是陌生的吼叫。

他走到書架那裡抽出一本雜誌,那封面上有南極的風景,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塊冰上面。女兒臨終時的目光很像這塊冰。當時她抓著他的手,他沒料到她還會有那麼大的力氣。當他終於明白過來時,便爆發出了大哭。這本雜誌是他從書報亭買來的,買來後他就把它插在書架上,沒有拿下來翻看過。現在他翻到當中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有個嚇人的標題:末日來臨前的準備工作。他快速地將小品文讀了一遍,感到自己沒看懂。這似乎是篇寓言故事,又似乎說的是當前正在發生的事。遠志老師感到不耐煩了,他放好雜誌,走到窗前。外面冷冷清清的,大概花園裡的集會已經散了。他聽到小區外面的大馬路上有卡車隆隆地開過。他第一次對小區的地理位置產生了不滿。這個小區雖大,卻被夾在兩條大馬路之間,其中一條還是繁忙的高速公路,小區被汙染的程度可想而知。當然到了夜裡這裡就安靜下來了,所以他從前也沒覺得有什麼不便。

老伴常雲在女兒最後的時刻沒有哭,她顯得異常冷靜。在遠志老師的記憶中,她似乎在女兒去世之前就把她當死人對待了。那該需要多麼堅強的意志啊。女兒死後她有時在半夜哼哼,遠志老師覺得她的心臟受了損傷。他們從葬禮回到家中,是常雲使得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她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操持家務,她有時也提到女兒,就好像她還活著一樣。現在呢,遠志老師早就淡忘了往事,恢復了正常生活,常雲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遠志老師感到世事真是莫測。此刻她在客廳裡大聲打電話,似乎是同已回到家中的女婿通話。

“我們這個小區有這個基礎,你不覺得嗎?你說得對……要積極投入社群活動……你那麼一行動啊,認識就清楚了!區裡的批示早就下來了,我們還在搞平衡……好,好,我們隨時相互通氣。”

遠志老師聽到了常雲打電話,他在心裡想,女婿不是已經成了個內奸嗎?會不會很危險?是常雲將他拖下水的嗎?或者更糟,是小龍將常雲拖下水的?女兒活著的時候,他就對這個小龍有看法,他感到他城府太深,捉摸不透。他看上去是個熱情的人,但有時你會覺得他飄忽不定。遠志老師有點羞愧:他怎麼以陰暗的心理去揣摩別人呢?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嗎?

不知為什麼他隱隱地感到,這一切都同女兒的死有聯絡。人一死了就煙消雲散了,那麼他或她生前的種種聯絡會發生什麼樣的變異?遠志老師的目光又落在那本雜誌的封面上,他同那塊南極的冰交流著內心的感受,他幾乎可以將那感受說出來了。但是那只是幻覺而已,他說不出,永遠說不出,冰塊在嘲笑他,他心中有輕微的慌張的感覺。

“老遠不同意。”老伴在廚房裡說。

遠志老師聽出是她的那些同夥又來了。

“不同意也要執行。”一個粗喉嚨的老女人說。

他們的房間本來就隔音效果極差,所以隔壁廚房裡的討論聽得清清楚楚。遠志老師滿心沮喪。老伴她們那一夥,還有女婿,都對他築起了銅牆鐵壁。即使女兒又回來了,也未見得能改變他目前極其孤立的現狀。他的思維裡頭一定是有一個過不去的坎,使得他再也聽不懂別人的話。

“有人說我們建體育活動室是一個陰謀。其實我們又並不會真的動手去建它,我們只不過是向區裡交了申請。哈哈哈!”那說話的惡意地笑起來。

遠志老師琢磨不透她的意思,他的思維被拋在了荒原上。他想,他現在不會再滿足於思考月球上的事了,因為他自己的立足之地都有危險了啊。

那天夜裡,遠志老師下樓去散步。老楊樹後面的變電間有人在那裡敲門。當他走過去時,敲門聲就停止了。他看了又看,並沒有人。他湊近那張門,沒料到腳下踩塌了什麼東西,居然掉下去了。他摔在泥地上。幸虧這陷阱不算太深,但它也不算淺,所以遠志老師只好待在洞底等別人來援救。他順著洞壁摸索了一圈,估計這洞有一間小房子那麼大。

他等了好久,還是沒看到一絲光。外面應該早就是白天了,他一直在喊“救命”,但沒有人聽見。到後來,他的喉嚨嘶啞了。他決定不再連續叫喊,而是隔一段時間叫兩聲,以保護聲帶。

他叫累了,就靠著土壁打起了瞌睡。朦朧中看見常雲的身影,離他有兩米遠。他聞得到她身上熟悉的氣息。

“你來了啊。”他說。

“嗯。我來救你。”她的聲音有點變化,比平時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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