鯰魚套(2 / 3)

“沒有,不,有的,兩分。您瞧!”

她舉起兩分的銀幣,銀幣在黑暗中發出白光。

“那邊的路上行人多嗎?”汪媽問她。

“就我一個人——其實我哪裡都沒去,就躲在這下面。我用手摸來摸去的,就摸到了這兩分錢。”

她慢慢地爬了出來,站起身,說自己要回家了。

“下一次我還要來這裡撿,這下面的錢比糖果店門口不會少。我有耐心,在那些縫隙裡摸呀,摸呀……”

“你摸到石英石了嗎?”汪媽打斷她問道。

小萍愣了一下,立刻鎮靜下來,用力點了點頭,說:“有的,有!石英石,還有花崗岩。大部分都是那些疙疙瘩瘩的溼土。下面怎麼會那麼溼?”

她不等汪媽回她的話,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小萍離開後,汪媽又用手電往床下照了一通。她看見裡面靠右的地方好像有個洞,再仔細照了幾下,又覺得根本沒有洞,地板好端端的。汪媽洗了手臉,又到床上躺著。奇怪,小萍已經走了,木床怎麼還在微微顫動?女孩的話讓她吃驚不小,汪媽不知她是如何窺破她的隱秘的。她算了算,小萍今年是十一歲。有好幾年了,她總來討要泡菜。她這不是快成她的同謀了嗎?她貪戀金錢,汪媽就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去糖果店門口撿錢。她沒想到她會到自己床底下來施展她的技藝。那是哪一年?好像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她在女校讀書,按事先約定的,她和她的同桌放學後就往山上跑,鑽進了那巖洞。兩個人都用手電筒向著崖壁晃來晃去的。那女孩向她熱切地說到她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讓年輕的汪小姐很吃驚,居然是當一名飛行員。汪小姐覺得她在吹牛皮,因為她這麼膽小,連條蟲子掉到衣服上都要驚叫,還哭起來,這樣的人怎麼敢上天?但同桌身體力行地證實了自己的話。因為她忽然跑起來,消失在巖洞深處了。汪小姐左等右等,她卻沒露面。現在膽小的是她了。她出了巖洞,暈暈乎乎地回了家。第二天她遇到同桌,沒有打招呼,垂下眼睛。汪媽很早就明白了自己不是一個勇敢的行動者。

她決心做一個等候者。她就這樣等,一直等到了老年,其間也等來過她所向往的一些事物。她從記事起就住在這個木樓裡,本來她是做好了永不搬家的打算的,可是現在忽然要拆遷了。她對拆遷這事一開始很漠然,她是慢慢將思路移到這上面來的,因為有實際的事務需要她應對。那女孩沒能上天,她成了燒餅鋪的老闆娘,另外還開一家理髮店,可見她的慾望的確比汪小姐高。

小萍所做的這件可疑的事讓她想起了從前的同桌。小女孩比汪媽從前的同桌更有熱情,男孩子們沒有一個比得上她。汪媽早就看出了她的潛力。她自己的床底下怎麼會有零錢的?她想,小萍在那下面待了那麼久,爬來爬去的,遲早會“夢想成真”的。

汪媽深夜才睡著,在那之前,泡菜罈子響了四五次,然而並沒發生什麼事。後來她走到那個深坑的邊上,明知有可能掉下去,還是猶豫不決,不願馬上後退。她倒沒掉下去,只聽到有人在下面這樣說:

“狠一狠心,不就海闊天空了嗎?”

後來她就睡著了。不過沒睡多久,又醒來了。開了燈,看見房子裡有些煙霧,莫非起火了?她穿好衣服和鞋,走到街上,再回轉身來看木樓。不,沒有起火,只不過樓上雲媽的房裡有火光,也許她在燒掉一些檔案,要拆遷了嘛。汪媽知道有些人願意將家中的某些舊東西燒光,免得留下痕跡。這雲媽必定是那種人。

汪媽無目的地往前走,沒走多遠,居然看見飲食店門口亮著燈。一張孤零零的桌子旁,有個人正坐在那裡,好像是在喝甜酒糟。他埋著頭喝得歡,額頭上大概已經出汗了。他抬起頭時,汪媽認出他是此地的瓦工。深夜裡,飲食店裡沒人,誰給瓦工的甜酒糟?

“汪媽呀,我們的好日子快結束了。我想不通,來飲食店門口坐一坐,有人給我送出來一碗甜酒糟!那個人是誰?我沒看清,總不會是鬼吧。這種時候,喝一碗甜酒糟,出一身大汗,什麼不舒服都沒有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火柴棍來剔牙,眼睛盯著那張門。

“什麼叫‘好日子’?你對鯰魚套這地方很滿意吧?”

汪媽和藹地問他時,這位中年漢子就感到了茫然。

“滿意?我沒想過這種事。我害怕——要搬家了呀。我在這裡住習慣了的,害怕是正常的吧?您覺得是不是?”

“不過你除了害怕外,是不是真的不想搬?”

“我?我不知道。我總是在夢裡搬家的——搬過來,搬過去,搬過來,搬過去。我忙得渾身冒汗,這是何苦?總算有機會醒著時搬家了,心裡又害怕。”

他倆一齊笑起來。汪媽感到那笑聲在黑夜裡特別刺耳。

瓦工還是盯著那張門,也許他認為還會有人從裡頭出來給他送吃的,他是那種貪得無厭的人。周圍都是黑暗,只有這裡有一小塊亮。汪媽從瓦工身邊走過,隱沒到黑暗裡。

黑暗裡有很多悄聲細語,忽高忽低。汪媽看見瓦工從桌旁站起來了,他的身體傾斜著,像要撲向那張門。他喝醉了嗎?門吱呀一聲響,汪媽所站的角度看不見門開沒開。幾秒鐘後,那瓦工就撲進去了。門口那盞燈隨即便黑了。汪媽想,瓦工有可能是看到她走過來了才特意從飲食店出來,坐在那張桌旁的。在拆遷的陰雲之下,各種圖謀若隱若現。

她繞著小路往家裡走,有人匆匆地趕上了她。汪媽就著朦朧的街燈的光線仔細一看,看見一張陌生的臉。

“您認為那裡面有很多機緣,會不會越進去越狹窄?”他說。

“你也是做瓦工的嗎?”汪媽問他。

“差不多吧。我老是想留後路,但怎麼也不能如願。鯰魚套這種地方太古老了,到處都是號角聲,每個人都得拼命往前趕。”

“你說得對。”汪媽停住腳步,看著這個人點了點頭,“拆遷後你有什麼打算嗎?比如開個瓷磚店?”

“不,不開瓷磚店。我這種人,只適合於賣那種看不見的物品。”

這時汪媽發覺自己又回到了飲食店門口,那張門半掩著,裡面黑黝黝的。陌生人在桌子邊坐下時,門口的燈又亮了。陌生人顯得很累,他的頭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睛張得大大的,看著那張門。汪媽覺得他內心在為什麼事掙扎。

汪媽下決心回家了。她頭也不回地走著,走得很快。

她終於到家了。開了燈,坐在飯桌邊休息一會兒。

突然,她感到彷彿有人在外面撥她的門。聲音不大,卻持續不斷。汪媽有點煩惱,本來她已打算再上床睡覺的。

她走過去開啟門,看到第二個瓦工站在那裡,忸怩不安的樣子。

“我想同您談話,可我又想不出談什麼才好。”

他說話時看著汪媽腦袋的上方。他真傲慢。

“談你的買賣吧。”汪媽迅速地回應他,“你到底在賣什麼東西?”

她沒讓他進屋。她想,這個青年人太不成體統了。

“我啊,我賣一些舊東西,說不清。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人上門來談生意。他們丟下一些錢給我。至於貨物嘛,就在我的三言兩語裡面。有時我會有這樣的念頭:我是不是在出賣鯰魚套?”

他顯得很困惑,兩眼發直。

“是啊,莫非你在出賣鯰魚套?!”汪媽大聲說。

瓦工很驚慌,轉身就跑得沒影了。汪媽捂著嘴笑起來。

她關上門,插好門閂,腦子裡如同放電影一樣掠過那些鏡頭。那是地裂的鏡頭,亮晶晶的石英叮叮噹噹地從裂口湧出來,全是些小方塊。她感到頭皮發麻,同時就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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