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瀾京好像修羅惡神,緩緩揚起嘴角,這種笑容,那天晚上他推了李遊後,玉察看到他臉上也是這副笑容,遊瀾京一步步逼近,幾乎要逼得她落入水中。
強烈的壓迫感逼上來,玉察腳步一亂,差點踩入水中,底下湧出一咕嚕的黑水白泡,真險,冷風一過,玉察發現自己遍體生寒,細細汗珠冒出來。
她竭力保持鎮定,抬起頭,望著遊瀾京。
“首輔大人,是不是想推李遊那樣,也推我下水呢?。”
遊瀾京本來準備俯身,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此刻,卻緩緩直起了身子,這是他第一次退後兩步,給了少女一口喘息的機會。
“玉察,你知道我喜歡你,什麼都答應你。”
他揣起了袖袍,長長的紅袍,掩蓋住了腰際,一條黑流蘇的貔貅玉墜子。
血依然在流,勢頭卻被遏制住了,他一手捂住,雪白的手指間,鮮豔的血液從縫隙間,汩汩溢位。
一條、兩條血線斜斜的,扭曲、毫無章法,如清靜小山峰上,那株乾枯了一百年的掛月怪樹,枝幹蔓延得歪歪扭扭。
答應?玉察的眼眸燃起了什麼,她不敢說話,只定定地望著眼前的青年,似乎在等待他嘴裡說出什麼。
生怕一說話,他就要反悔了。
少女的這份認真,令遊瀾京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良久,竟然落下一聲笑,俊美的臉龐,半邊兒陷入了陰影,無奈卻動人的神情。
他也生怕少女聽得不清楚,於是,他放緩了語速。
“從現在開始,只要公主轉頭,走出十步,微臣這輩子,再也不會貿然出現在公主眼前。
玉察一臉不可置信,朱唇微啟。想要說什麼,卻不敢多問,他隨時會反悔,而且,萬一他賴賬,這十步間,動用蠻力,拖著自己不許走怎麼辦,自己又打不過他。
“真的嗎?大人,你不許耍賴。”
“說好了十步,便是十步,你會不會拿劍擋在我面前,這可不算,拖著我的腿,這也不算,扯著我的袖子,抱著我的身子,通通不算。”
玉察認真地計較著,想遍了遊瀾京耍賴的方法,她總覺得,沒有這麼簡單,不知道他那個聰明的腦袋裡,會找到什麼漏洞來戲弄她。
所以少女絞盡了腦汁,竟然不知說了多少條。
遊瀾京望著少女認真計較的神情,心下只想著,這兩邊兒臉頰粉暈,看起來便軟乎乎的甚是好捏。
“公主,你說的,微臣都記著。”
他竟然這麼安靜地聽完了玉察的要求,頭一次包容她說了這麼多話。
“真的?”
遊瀾京看到玉察臉上漸漸升起的欣喜之色,忽然有些恍惚,為何在白馬津,從未見到這樣的笑容呢?
一直以來,總想著……能夠近距離地湊近了看公主的笑容,沒想到,竟然是在此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極其諷刺。
“雖然公主總是食言,可是微臣從不會對公主許下做不到的承諾。”
他鬆開了手,小臂上的傷口,已不再溢位血,凝固成了黑血塊,染得紅袍顏色更加深重,或許,之後,這裡會留下一道難看的疤。
那又如何呢?
“那好。”
玉察似是長舒了一口氣,她轉過身,起先,腳尖一提,腳後跟重重落下,慢慢地踏出了第一步。
這第一步還是沉重的,小心翼翼的,她遲疑地偏過頭,發現身後毫無動靜,一顆心稍稍落了下來。
於是,這第二步也從容地走出來,起初的兩步,都是試探的,帶著不確定性,誰敢把背對著一條毒蛇,而不擔心他突然襲擊呢?
第二步,也沒有人上前阻攔,猜想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看來,他這次竟然破天荒地守信?玉察心中只覺得詫異,隨即釋然,看來,遊瀾京終於想通了,這便是最好的。
接連幾步繼續走出來,她只覺得晃了神,竟不知如此輕易,步伐越來越快,逐漸輕盈,好像這些日子,被黑洞漩渦吸走的靈氣,又重新回來。
她每走一步,感覺吸進胸膛的空氣,是那樣甘甜暢快,哪怕混了湖水的腥氣,夜色倏然一下子亮了半分,烏雲下隱隱可見三三兩兩的星子,遠處的山峰線迤邐峻秀,翠色正濃,飽滿得幾乎要滴下來,如果是在白日,應該更是愜意的好風光吧。
哪怕只是這簡單的兩三步,已經是這些日子以來,不可多得的愉悅。
遊瀾京能放手,她心中充滿了謝意。
眼前的一切,果然開朗,一掃陰鬱的霧霾,從此在夢中,再也不會夢到那一襲紅袍了。
正準備走到最後一步,一絲不詳的鳥哨聲,驚得玉察一激靈,一股警惕從腳底,猛地竄到了天靈蓋,為何,掌心竟然沁出一層薄汗?
都走到這一步了,她不願回頭,可是驀然襲擊心頭的恐懼,令她躊躇許久,終於,一咬牙,攥緊了拳心,僵硬的脖頸,彷彿數年不曾開啟的木門,“吱呀吱呀”緩慢沉重地開啟。
夜風也在催促她轉過頭,月色慘淡,烏雲悄然移來,竟然蓋得一絲都滲透不進來,天,倏然就黑了。
她的眼眸中,倒映出假山上的那一襲紅袍。
遊瀾京……何時站在了那麼高的假山上?
紅袍青年一步步走上去,腳尖逼近了假山邊緣,底下,是玉葫洲幽深的湖水,黑漆漆,竟然連影子也投不上去。
底下黑水翻滾,掀起一陣又一陣,好像張開了大口的惡獸。
紅袍青年的臉上,毫無懼意,他抬起頭看了看天,天上,湖中,俱是一絲光亮也看不到。
於是,他又低低地瞥了一眼。
那本該走到第十步的少女,正停住了,仰頭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