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下,卻還是敲擊著築弦,讓自己靜下心來。
機會只有一次,他必須忍耐,兄長荊軻就是因為被太子丹催促,未等來慶離,便匆忙出行,結果不但事敗身死,還累得燕國破滅。
他還有時間。
殿內再度安靜下來,只有讓人舒緩放鬆的樂曲輕響。
太陽漸漸西斜,陽光透過窗稜,撒上高漸離漆黑的衣襟,帶來柔和的溫度。
就在這時,門口有侍衛高聲道:“正卿求見。”
這其實只是禮貌的通傳,他們來不能也不敢阻擋嚴江進入秦皇的宮殿。
秦皇心中一喜,立刻放下硃筆,起身去迎。
那一瞬間,高漸離的屏住了呼吸。
秦皇他走的一側,是他這方向——他會路過自己身邊!
這個認知讓他微微顫抖,這、這是荊軻在天之靈,護佑他功成麼?
他握緊了築頸,聽著秦皇的腳步越近。
時光在這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意識之中,彷彿有一個漆黑的影子靠近,越來越近,一直到從他身前,擦身而——就是此刻!
再不遲疑,再無猶豫,他的兄弟彷彿在這一刻與他同握築頸,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在他胸堂爆發,猛然起身,灌注了鉛水、足有三十餘斤的重築被他掄起,帶著刺耳的風聲,向面前的身影砸去。
秦皇正喜不自勝間,突然聽耳後風聲,幾乎同時,踏入殿門的嚴江一聲暴喝“趴下!”
沒有思考的時間,他的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快,就是猛然一個俯臥。
饒是如此,那重築還是帶著巨大的加速度,在間不容髮的一剎那,撞散他的髮髻,打碎他的玉冠,帶起一蓬漆黑的長髮四散開來。
巨大的慣性讓高漸離將築掄到地上,發出一聲巨響,木築的下方碎裂四散,絃斷彈開,他卻顧不了那麼多,而是繼續舉起剩下的一截斷築,面色猙獰地向先前那個方向砸去。
這一次,他卻再沒機會。
嚴江猛然捏住他手腕,咔嚓一聲悶響,這琴師的千金之手骨已然被他生生折斷,那半截斷築自然拿捏不住,自手中脫落。
高漸離心知必死,沒有掙扎,只是淡然地“看”著他,平靜道:“未誅秦主而將見荊兄,惜哉!”
只是去與兄長團聚,卻未能如願,有點可惜了。
“你們這三兄弟,真是一個都不想活啊。”嚴江帶著一絲感慨,“我本還想讓你去收斂了慶離屍骨,免得他孤苦伶仃呢。”
高漸離猛然一震:“慶離真為你所殺?”
那位屠狗的兄長處理了家事便與荊軻同於刺秦,卻一去不回,這些年他苦苦尋覓,卻終是在此找到了真相。
“他帶了百餘太子丹的死士伏擊於我,為我所殺,”嚴江平靜地凝視這位音樂大家,“荊軻亦如是。所以,來世,你們再做兄弟罷。”
“暴秦無道,吾在幽冥之下,看你等下……”他的話沒能說出來,嚴江已經扭斷了他脖子。
嚴江將瑟瑟發抖的侍者與侍衛們遣散。
這才回頭看一臉鐵青幾如焦糖的陛下。
嚴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所有的笑意都強行吞下去,假惺惺地上前捏住陛下的爪子,深情地伸手為他梳理著有些凌亂的長髮,心痛道:“陛下受驚了。”
陛下神色冷漠裡帶著深沉的憤怒:“阿江!”
還裝!
嚴江無趣地甩甩手,嘆息道:“阿政啊阿政,你怎麼就是說不聽呢~”
我裝怎麼了,沒有你剛剛開始的表演,我怎麼會有裝的機會!天知道我一進門看到高漸離在一邊時都差點嚇死好麼,我都還沒找你算賬,你倒先委屈上了。
秦皇沉默良久,突然問道:“六國之人,都如是視我如仇寇麼?”
“不然呢?”嚴江安慰地摟住他脖子,親暱道,“要對你這滅國的秦皇感恩戴德,壺漿簞食麼?阿政,世事不會總順你意,你滅得了六國,卻滅不了人心的成見,總要這一代人死去,仇恨才會順著時間消融。”
歷史上,高漸離行刺後,秦皇便再不見六國之人,後來的行事也越發酷烈。
可六國之人,他們那些戰死的親人,那些失去的土地,改變的文字,都是亡國的劇痛,這才幾年,想要消融,也太為難人家了。
“吾,甚是失望。”秦皇有些疲憊,坐到榻上。
六國人心從未歸服,對他來說,這代表著失敗。
沒辦法,只有來自現實的毒打,才能讓他家阿政從無盡的奉承與讚揚中的找到真實的冷酷。
人生的無常,就在於此。
嚴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抱住他,貼著他的面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