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234節(2 / 2)

蕭牧也舉目看去。

此時夜色中的崇文館,同他記憶中的伴讀之地有著天差地別之感——景物變換尚是其次,心境改變或才是根由所在。

“還記得這株李樹,夏蟬尤喜在此聒噪,宮人們趕也趕不盡。”太子看向廊下那鬱鬱蔥蔥的大樹,眉間有一絲笑意:“晨讀時聲音弱了些,少傅便要說,少年郎君正是讀書時,勁頭連蟬鳴都比不過,日後要如何治國輔政——”

於是,他們便扯著嗓子高嚎,吵得少傅不得安寧,想掩耳又覺對不住方才的訓言,只能艱難維持面色不變——蕭牧也還記得。

他始終慢太子一步,二人走進長廊中,於廊下站定。

“伽闕之事已了,此劍還予殿下。”蕭牧將劍奉上。

太子垂眸看著那把劍,卻是道:“不必了,這本就不是我的東西。”

蕭牧微怔,一時動作未變。

“蕭節使自行處置即可。”太子又道。

“是。”蕭牧將手收回,握劍在身側。

“蕭節使可知,璞貞仙師是誰的人嗎?”太子忽而問道。

“臣只知其極得聖人信重,至於其它,並不清楚。”

太子道:“那蕭節使大可猜一猜——”

聞得此言,蕭牧看向他。

四目相視一瞬,太子微一點頭:“沒錯,璞貞仙師,是我早前安排在父皇身邊的心腹。”

蕭牧略有些意外。

他意外的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太子選擇在此時與他直言此等事。

“父皇患病,已有數年之久了。”太子看向廊外夜色,緩聲道:“久治難愈之下,人總是要日漸躁戾昏沉的……這兩年來,因病之故,父皇做錯了許多決定,身邊也更多了別有居心之人。再到後來,父皇甚至將希望寄託於方術之上,為朝堂而慮,亦是為己而慮——因此我安排了璞貞仙師,出現在父皇面前。取得父皇信任,充當我之耳目刀劍。”

太子說著,眉眼微斂,聲音低了些:“吾從來也不是什麼純善之人,亦有自私算計手段。”

“殿下為儲君。”蕭牧語氣平靜:“為君者無需純善,無手段則無法自保,又何談庇護蒼生。”

甚至在至高之位上,純善平庸,才是過錯。

太子轉頭看向他:“實不相瞞,我也是這般想的。”

四目相視,二人皆無聲笑了笑。

片刻後,太子將笑意漸收起:“起初安排璞貞仙師到父皇身邊,是為防父皇太過沉溺方術丹藥,錯信旁人。但就在數日前,璞貞仙師與我說了個猜測……父皇的病,或是有人刻意為之。”

這一次,蕭牧的意外是真實的:“有人使毒謀害?”

“且此毒極高明隱晦……若非璞貞仙師因擅煉丹之術而通曉些偏門醫理,輕易也察覺不到。”太子語氣幾分凝重:“父皇病了多久,這毒便下了多久……整整數年之久,對方的耐心與手段,都非常人可比。”

蕭牧正色問:“殿下當下可知下毒者何人?”

太子搖頭:“初知此事,未敢打草驚蛇,當下只是暗查父皇身邊的宮人之中是否有可疑者,由此再順藤摸瓜去查幕後之人——”

“那殿下是否有懷疑之人?”蕭牧又問。

“不瞞蕭節使——”太子扯了個微苦笑意,自嘲般道:“自得知此事,當下所見之人,上至手足胞弟,下至尋常宮人,皆覺可疑而不可信。如此一想,日後或也要變成那猜忌多疑、面目可憎的君主了。”

蕭牧:“多疑者從不會認為自己多疑,殿下敏覺自省,不會成為他們。”

太子看著他,片刻後,笑了笑:“但願如此。”

蕭牧微垂眸:“殿下如今既無法相信任何人,又為何要與臣明言?臣之嫌疑,不比任何人少。”

“不,蕭節使與旁人終究不同。”太子側過身,看著蕭牧,道:“況且我知道,蕭節使與我一樣,如今也極難相信任何人,甚至也無法相信我——”

“我方才之言,或者說自踏入這崇文館開始,甚至是更早時,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在蕭節使眼中,皆是可疑的,別有居心的,值得一再思索警惕的——”

“蕭節使有此感,實屬再正常不過。”說到此處,太子聲音微低:“若我是蕭節使,必定也會如此,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縱不提從前的路太過坎坷,單說這世間,人心易變,才是常態。”

“但無妨。”他看向蕭牧的眼神裡有著沉重的愧疚與虧欠,及一絲難以壓抑掩飾的慶幸,那目光不再像是在看待一位諸侯武將,甚至也不再是臣子——

“來日方長,終有一日,我會讓蕭節使重新信我。”太子最後說道。

一直只是聽著的蕭牧,從始至終未曾開口。

他抬起握劍的手,無聲向面前之人施禮。

當下,他無法多說什麼,也無需多說什麼。

雖見所聞,或皆表象,他已任何行差踏錯的機會,腳下的路,半步也錯不得。

唯時間與真相,方能給他以指引。

涼風過廊,廊外枝葉發出簌簌聲響,月映樹影搖曳著落在廊中二人身上。

行禮罷,蕭牧緩緩退出了長廊。

看著那道身影走遠,太子久久未曾離去。

此一夜,宮中喪燈長明。

自太子妃處回來後,衡玉履行承諾,陪著嘉儀郡主過夜,宿在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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