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頭擺出一副行里老大的派頭,劈頭蓋臉,教訓入行短著年限的老根。
老根掀起衣服,認出是二喜子,拉下臉,“二喜子,你真幹了不該乾的?俺可告訴你,要是真來偷邵勇,那還是人乾的事嗎?”
二喜子把頭一浸。他四下踅摸地縫。如果真有地縫,他真想像耗子似的,一頭扎進地縫裡,再也不出來。
“丟人啊!丟人啊!俺跟你都害臊!你說你,乾點啥不好,怎麼就悟上這行啦?!兔子不吃窩邊草,好狗都知道保護山林。你二喜子可在廠裡幹過,俺說你咋能幹出這損事呢?丟你爹媽的臉啊!”
老根數叨著二喜子,發洩著被老馬頭教訓的不痛快。要不是二喜子——若是換了旁人,他恨不得上去,抽對方几個嘴巴。可這個人偏偏是二喜子,讓他又氣又恨,卻下不了手。不是捨不得,而是怕二喜子報復。
老根的恨不是沒有道理的。二喜子來盜竊,等於在砸老根的飯碗。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對老根來說,都不可能。他爹早死了,她丈母孃還不知姓啥。可打更的差事,卻是他最後一點驕傲。如今,二喜子來偷,不是變相跟他過不去嗎?
廠門口的公路上,邵勇開著車,車上坐著春杏。倆人從城裡來廠裡上班,遠遠地,就見廠門口圍著一群老頭。倆人不明所以,心裡畫狐。
“快點,過去看看!”
副駕駛上的春杏催促邵勇,邵勇點了一腳油門,車身向前一慫。邵勇把腳又抬起,讓車子向前滑行。
“還是離遠看好!”
邵勇輕聲說出自己的想法。
“能看出啥啊!離著這麼老遠,還是過去看吧!”
春杏堅持著。
說話間,汽車停在了廠門口。眾人看是邵勇的車,都甩頭朝汽車看。邵勇搖下車窗,看人群裡站著老馬頭、老翟頭,師傅老馮頭和老羅頭,再不就是老根。邵勇笑著對春杏,“都不是外人!我們下去看看!這幾位爹,這一大早來廠子幹啥啊?”
邵勇沒看見蒙著頭的二喜子,跟春杏開起了玩笑。
春杏可不傻。東西可以揀,爹哪是從路邊就隨隨便便往家揀的?“罵誰呢?說清楚了,是你爹,可不是我爹!”
春杏認真地糾正著,和邵勇劃清界限。
“我爹就我爹!可你沒挽過花來。你是我媳婦,我爹,不也是你爹嗎?”
邵勇調笑著,不肯輕易放過春杏。春杏氣惱,狠狠在邵勇腰上掐了一把。邵勇是練家子出身,身上的肌肉硬得很,春杏的一把,在邵勇看來,就像撓癢癢,可春杏這一把是必掐不可的,她要警告邵勇,不能隨便給她找爹。
邵勇推開車門,下了車。春杏也從另一邊下來。倆人都往人前走。老根看見邵勇,自覺心虛,閃身躲在老馬頭身後。老馬頭看著邵勇,亮開大嗓門,“小勇子,你怎麼謝我吧?今兒,俺可抓了只鐵耗子!”
老馬頭說著,把蒙著腦袋的二喜子推過來。
邵勇這才注意到,人群中還藏著一個大活人。看身量,覺得有幾分眼熟,可單從身量上,就認定一個人,還是顯得冒失。
邵勇問老馬頭,“這人是誰啊?”
“待會你見了,準把你幹一愣!”
老馬頭興叨叨說笑著,一把扯開二喜子頭上的衣服。
眾目睽睽之下,二喜子曝了光。像被脫光衣服的嬰兒,羞臊得從臉一直紅到脖子根。二喜子沒有張嘴,卻在心裡把老馬頭的爹媽、祖宗,問候了十八遍。
“怎麼回事?”
邵勇看著眾人。
“有臉,讓他自己說。”
師傅馮鐵匠,伸出簸箕般的巴掌,把二喜子往前推了推。
二喜子極不情願地扭動著雙肩,表達著被鐵匠欺負的不滿,嘴裡囁嚅著,“我回廠拿了幾塊鐵!”
聲音小得像只餓了幾天的蚊子,有氣無力。他渾身的力氣,在往牆外扔鐵時,似乎已耗掉了七七八八。見了邵勇,像氣球遇到了針。最後一點氣,也洩了。
邵勇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是把這小子送局子,還是打一頓!”
這時負責保衛工作的二愣從廠裡出來。他是南大洋年輕一代中的大俠,膽子大,有功夫,除了師叔邵勇,他誰也不放在眼裡。二喜子在村裡,別人不願惹,不敢惹,二楞子卻專治二喜子這號無賴。
聽二楞子要動真格,二喜子清楚,這煞神可不是鬧著玩,說到做到,毫不含糊,不像邵勇念著堡子鄉情,那麼好說話。
沒等邵勇表示,二喜子雙膝一軟,“撲嗵”跪在地上,“邵廠長,把我饒了吧!家裡孩子上學要錢,老爹老媽生病要錢,我又沒啥營生,一時手頭緊,才動了歪心思。下回再不敢了!”
二喜子說完,就以頭觸地,連連給邵勇磕頭。邵勇皺皺眉,他不願意搭理這個滾刀肉,衝二楞子一招手,“你把他拉起來!”
二楞子上前一步,像拎小雞似的,把二喜子從地上拽起來。二喜子耷拉著腦袋,全身哆嗦著,翻著上眼皮,偷眼瞄著邵勇。
邵勇語重心長,“家裡困難,跟我說,可不許再幹這個。”他從車裡取出手包,拽開拉鍊,取出五百塊錢,塞到二喜子手裡,“拿著,給叔和嬸子看病。剩下的給孩子交學費。你可以走啦!”
眾人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清邵勇這是什麼操作?二喜子鞠了個躬,轉身離去。
老馬頭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眨眨眼睛,晃晃腦袋,衝邵勇跳起腳來,“怎麼?就這麼把他放了!早知道,你對偷你的賊這麼好,俺何必三鼻孔多出一口氣,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本來想邀功的老馬頭,看邵勇非但沒責罰二喜子,反倒還給了五百元。這他媽的是什麼事啊?二喜子偷的鐵也不值這個數啊?邵勇發燒,腦袋燒壞了?還是邵勇套路深,自己看不真?一時氣結,把二喜子罵他的話,一股腦,倒給了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