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說完這一番話,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垂著頭,眼皮微微上撩,偷著去覷周牘的臉色。
後者坐在案前,身形半隱在疏隔陰影裡,面容模糊一片。
屋裡一時又沒了人語聲,靜得有些惶然。周敬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躬身立著,兩股戰戰。
停了片刻,周牘慢慢地開了口,“年紀尚輕,孩子心性?”
他冷笑一聲,語氣沉沉,隱隱裹挾出風雨之勢,“你未免太小瞧了他。”
“他若當真無心,先前的那起子破事,你當是誰捅出來的?”
“他在宣州一住三月,老爺子的生意交到他手裡,守得鐵桶一般,水潑不進,連帶著本家的鋪子都革去不少故舊。”
“甫一回來,又曉得以孝顯名,來堵眾人的口。”
“你且看他往竹庭裡當眾跪那麼一出,滿府裡誰還怪他先前頂撞忤逆,私下裡只怕還要嚼舌頭,說我這個做老子的苛責,不肯體恤呢。”
周敬後脊樑的衣裳又汗了透溼,張口喏喏,到底沒再說出話來。
他此時只恨不得自己從未生出這兩隻耳朵來,也免得聽這一番父子密辛,來日徒增事端。
“罷了,”周牘坐直身子,手指屈著,在楠木筆架上敲了兩下,“我既然生了這般中用的兒子,哪裡好不叫他得償所願的。”
他微抬眼皮,一雙眼烏沉沉地,看向身前的周敬,“此事不必聲張,你只管遣人留心著,有什麼新動向,再來報我就是。”
“至於寒汀閣那頭,”周牘思忖片刻,嗤笑一聲,“供應一同往常,園子裡頭的僕役們撤三成下去,免得驚了那對鴛鴦。”
“老爺,”周敬徹底糊塗了,幾乎疑心自己聽錯,“您這是……”
打算秋後算賬不成?
“怎麼?”周牘輕飄飄地睨了他一眼,“為兒的如今心有牽掛,我這當老子的玉成他一回,倒不合情了?”
“是是,”周敬忙哈著腰點頭,諂媚道,“老爺關懷少爺,舐犢之情,眾人心中自然也是分明的。”
“只是,”他頓了頓,壯著膽子問出口,“您若有意,何不直接將寒汀閣裡那位賜給少爺?”
“左右您也不曾收用過,如此,少爺只怕更能體會您這份慈父之情呢。”
“你倒是大方,將我的主也做了?”周牘眼也不抬,淡淡道,“少爺給了你多少好處,由得你替他這樣周旋?”
這話落在耳中好似響雷一般,周敬膝下一軟,嘴唇哆嗦著,立時就要撐不住跪下。
“少做那些樣子,”周牘不耐地喝住他,“知道你沒那個膽子。”
“交代你的話記牢些,旁的嘴不必多,那條舌頭也收好些,半個字都不許露出去。”
周敬喏喏稱是,戰戰兢兢地將頭垂著,躬身退了出去。
窗隙進了風,案上燭焰略顫了顫,映得壁上影子昏暗,周牘盯著看了片刻,冷哼一聲,“呼”地吹熄了。
再玲瓏的心也多不了幾竅,既然周瀲心中念著旁的,只怕先前用在別處的心思少不得就要分出去些了。
這幾日停了雨,天愈發悶熱,寒汀閣裡頭栽了芭蕉,闊葉廕庇,謝執便叫阿拂在底下襬了張湘妃竹榻,好靠在上頭納涼。
榻旁撐了張矮几,擱著各色菱角蓮蓬並新湃的果子露,拿熟透了的李子並蜂糖熬煮出來,入口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