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芝顏背靠透氣窗直身而立,面容隱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兩個停屍臺前分別站了三個人,昨日發現的那具女屍身邊是一雙中年夫婦,挽著褲腿,鞋幫佈滿泥濘,衣著很樸素,男人拄著扁擔,婦人腳下的竹籃翻了,灑了滿地菜葉,婦人跪在地上,握著女屍的手,嚎啕大哭,男人的扁擔砸著地面,淚水縱橫滿面。
盲女屍體邊只有一名髮髻斑白的老人,身形佝僂,全身劇烈發抖,他的眼睛雖然是睜著的,但眼球發霧,明顯是瞎的,乾枯如樹枝的手指顫顫巍巍摸著女屍的臉,一寸一毫都不放過,最後,停在了女屍的額頭髮際處,一遍又一遍梳理著女屍的頭髮,嘴唇緊緊抿著,彷彿有什麼東西掐住了他的咽喉,嗓子裡發出嗚嗚的叫聲,渾濁的淚水從白霧般的眼瞳裡湧出來,一滴、兩滴、三滴——沿著女屍額頭滾落,老人慌忙扯著袖子去擦,可是怎麼也擦不幹。
林隨安喉頭髮梗,忍不住移開了目光。她看到凌芝顏慢慢走上前,低聲道,“死者已矣,請節哀順變。”
“阿孃給你做的新衣裳還沒穿,怎麼就死了呢?怎麼就死了呢……”婦人死死拽住凌芝顏的衣襬,“官爺!官爺!我家二孃是怎麼死的?!到底怎麼死的啊?!”
凌芝顏忙蹲下身去扶,可無論怎麼扶,婦人也不肯起身,嘴裡只哭喊著重複一句話,“我家二孃才十七歲,怎麼就死了啊——怎麼就死了啊啊啊啊……”
林隨安和張淮去幫忙,可還未扶起婦人,那中年男子也跪在了地上,埋頭慟哭,那老者似從夢中驚醒,雙手雙膝摩挲著地幔爬到了三人身前,死死拽著林隨安的袖子,連連磕頭,砸得地面咚咚作響,“官爺、官爺,我家妮兒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害死的啊?!官爺,求你告訴我!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為我家妮兒報仇啊!”
張淮重重嘆氣,扭過了頭。
林隨安如鯁在喉,她說不出來,她無法告訴他們這兩名少女的死因。
凌芝顏眼眶泛紅,張了張嘴,喉結動了一下,又張了張嘴,聲音哽咽,“她們……是……是……”
婦人:“官爺您就告訴我實話吧,我家二孃是不是被相柳吸了精血害死的啊?”
老人:“聽說被相柳吃了的人,連魂魄都留不下,無法轉世!妮兒跟著我這個老頭子一輩子吃苦,可她心善啊,人家都說心善的人能投個好胎,我家妮兒難道連下輩子都沒了嗎——”
中年男人:“我可憐的孩子啊!我們這是遭了什麼孽啊!沒了魂,以後我們死了上哪兒找你去啊?!”
林隨安抓住了重點:他們一直在說——相柳?吃人?
“不是!”凌芝顏吸氣,“害死他們的兇手是人,不是妖邪!”
三人怔怔抬頭,淚流滿面:“真、真的嗎?”
“真的!”凌芝顏定聲道,“我們定會將兇手捉拿歸案,定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三人重重叩首,泣不成聲。
凌芝顏一一扶起三人,張淮和衙吏帶領其去後衙辦理認領屍身的手續,臨走的時候,張淮意味深長看了林隨安一眼。
林隨安很快就明白了張淮的意思,她看到凌芝顏自己默默走出斂屍堂。
林隨安不敢妄動,只能遠遠跟著,卻見凌芝顏越走越偏,到了一片無人打理的園子,四處荒草蔓延,人際稀少。突然,凌芝顏筆直的背影倏然一矮,單膝跪地,劇烈嘔吐起來。
第94章
林隨安半個身體躲在一棵老槐樹後面, 震驚得手腳都麻了。她不確定凌芝顏是不是吃壞了什麼東西,比如急性胃腸感冒,又或者是——她探出腦袋瞅了一眼, 凌芝顏似乎已經將胃裡的東西吐完了,現在變成了嘔酸水——從這個角度看過去, 能看到他眼角赤紅, 隱有水光,表情壓抑而痛苦。
林隨安心道不妙,莫非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嘔吐?
腳步聲由遠及近,花一棠鳶尾花瓣般的衣袂飄到了身邊,低聲道:
“四年前,東都曾出過一宗連環入室殺人搶劫案,兇徒殺人手法十分殘忍, 三月內連屠七家,無一活口。一時間,東都人心惶惶,謠言亂飛。大理寺受命偵破此案, 追蹤一月,認準嫌犯是一名江湖盜匪,設下天羅地網捕殺此人。豈料就在抓到盜匪的當夜, 又有一戶人家被屠,一家四口, 父親、母親、兒子全死了,只有躲在地窖中十三歲的妹妹逃過一劫。”
林隨安直覺他後面的話才是重點,“然後呢?”
“有了妹妹的目擊證詞, 很快鎖定了真兇,並非是那個江湖盜匪, 而是一名其貌不揚的屠夫。真兇斬首的那一日,女孩沒出現,負責聯絡女孩的一名從八品下大理寺評事覺得事有反常,便去女孩家中檢視,結果發現了女孩的屍體。”
林隨安心頭一跳。
“女孩是自殺,給那名大理寺評事留了一封遺書。”
林隨安:“……寫了什麼?”
花一棠搖頭:“無人知曉。只知道那名大理寺評事之後大病一場,還留了病根,平日裡看不出什麼端倪,但不知為何,有時會突然嘔吐不止,低燒數日,有幾次還頗為兇險。”
“那位大理寺評事難道就是——”林隨安看過去,“凌司直?”
花一棠用扇子敲著腦門,似乎有些發愁,“陳宴凡說,他們推測凌六郎大約是見不得受害人為年輕女性,所以這案子一開始就嚴禁他插手。”
果然是創傷性應激障礙,林隨安心道,可想了想,又覺不對。
“若真如陳公所說,那雲水河發現屍體之時,或者方刻驗屍之時,凌司直早該發作了。”
“我也覺得他們說的太過牽強,其中定還有不為人知的隱情。”花一棠嗤之以鼻,“可陳宴凡那個木魚腦袋偏就認準了這個狗屁歪理,拉著我嘰裡呱啦廢話半天,非要讓我照顧他家六郎,真是人如其名,陳煩煩,煩死了。”
林隨安有些好笑,花一棠嘴裡嚷嚷著煩,臉上卻寫滿了對凌芝顏的擔憂,名副其實的口嫌體直。
聽凌芝顏的動靜,已經變成了乾嘔,二人從樹後伸長脖子,眼巴巴地瞅著,頗有些為難。
林隨安:“你說,咱們現在過去會不會有些尷尬啊?”
花一棠:“幹嘛問我,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你們都是男人嘛,想法自然相似。”
“我這般聰慧伶俐,怎能和這個一根筋的木訥傢伙相提並論?”
“那就煩請四郎用你那聰慧伶俐的腦袋想想,現在到底該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吐膽汁?”
“我有止吐藥。”一隻蒼白的手突然出現,嚇得二人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
方刻託著一個小白瓷瓶,面無表情站在倆人身後,下一瞬,就被花一棠和林隨安七手八腳塞到了槐樹後面。
花一棠豎手指:“噓——”
方刻:“有病治病,有話說話,有屁放屁,噓什麼噓?”
林隨安:“這止吐藥管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