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看館中藏書,百家學說之中,以借閱法家學說的人數最多,黃老與儒家次之,在這三者之後,便是縱橫家了……”
嬴政微微動一下眉頭:“不是沒見到登記簿嗎?”
雙紅笑道:“奴婢總可以去館內瞧一瞧、數一數,看哪家學說的書架上最空嘛。”
說完,復又壓低聲音,正色道:“奴婢借得了書,原是該及早回來的,只是沒能把事情辦妥貼,到底不甘心。尋了個偏僻些的位置且看且等,趁著他們交接的空檔下了點瀉藥進茶盞,拖延了片刻時間,匆忙將翻閱了最近一月的記檔。”
“除了殿下之外,其餘幾位殿下也曾經打發人去借過書,尤其是皇長子殿下,不過,多半借的都是儒家學說,其中頗有聞名天下的大儒……”
嬴政端坐在坐席上聽她說完,不禁微微頷首,目露讚許:“你做得很好。”
雙紅被他這麼一笑,魂兒都飛了一半,幾瞬之後才回過神來,微紅著臉,赧然道:“奴婢也只是聽令而行罷了。”
再看六皇子神色,知道是有所思忖,便悄悄福一福身,退了出去。
嬴政卻沒注意到這一節——在他看來,身邊的人就應該做到這麼知情識趣。
他只是更堅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斷。
皇帝的確是個胸懷大志的皇帝。
該吝嗇的時候,他足夠吝嗇。
削減後宮開支乃至於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每年固定的祭祖活動,幾乎從不離宮遊獵,后妃也不算多,為了省錢,甚至都沒有讓兒子們出宮開府,大皇子跟二皇子孩子都好幾個了,還都擠在宮裡。
但是該慷慨解囊的時候,他又足夠慷慨。
知道周國地域偏西,是一片文化的荒漠之地,本土少有人才,所以一擲萬金招攬天下英才,破格任用非本國出身的人為諸位宰相之首,力排眾議,改革舊制,行事不能不說是大刀闊斧。
上有所好,下必從焉,列國之中,唯有周國當中變法圖強的聲音最為響亮,且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最遠,也就不奇怪了。
而大皇子,這個原本板上釘釘的儲君,也的確不像是能夠承載皇帝希冀的後繼之主。
這是個諸多元素雜糅起來的世界,官制有些像唐宋,國家關係又有些像戰國,但是政治形態的發展狀況也好,社會的生產力水平也好,都比戰國時期要成熟太多了。
對於一個國家來說,這是一把雙刃劍。
民間有能力積蓄財富,意味著百姓的生活相對富足,民富則國富,國富才能開始談國強。
但是這也就意味著貧富差距的飛速擴大,頂層權貴馬不停蹄的收割社會財富,這個社會會越來越割裂,直到底層承受不足,起義頻發,最終上層被暴力推倒,一切重新洗牌。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現在生產力在飛速發展,上層建築卻還是古時的舊樣式,倘若現在不著手進行一次自上而下的徹底改革,只怕數年之後,便會被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所碾碎!
皇帝現在要做的,就是打通下層百姓躋身上層的通道,盡力緩和矛盾——這個艱鉅的任務,他其實已經完成了大半。
透過對外征戰的方式轉移矛盾,如同昔年秦國所做的一樣,讓民眾怯於私鬥,勇於公戰,以軍功晉身。
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甚至於做的比秦國還要好——因為他與首相江茂琰,已經在周國開始了科舉試水!
一石激起千層浪。
底層透過軍功晉身,誠然令權貴不悅,但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這一批新興軍功貴族的出現,的確給國家帶來了生機。
且最要緊的是,這個功勳他們自己吃不到!
新興的軍功貴族,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刀頭舔血?
腦袋別在褲腰上賺來的官爵,他們不饞。
但是科舉不同。
這是在掘斷舊貴族的根基!
別說什麼舊貴族階級的人才產出率遠比平頭百姓高,底層向上爬的決心和毅力,要比這所謂的人才產出率強大多了!
起初皇帝一擲萬金建弘文館,廣求天下藏書,舊貴族還覺得這是皇帝覺得自己家缺墨水兒,想從外邊倒騰一點裝點門面,再有試水科舉的事情出來,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這就是在給全國科舉做準備!
……
弘文館。
這座聞名諸國、幾乎集齊了各國民間藏書的館閣,有著超乎世人想象的壯觀與巍峨。
在建設之初,周帝便嚴令有司,其規制不得有遜於太極殿,甚至於為此將修築皇陵的工匠調集於此,以求速成。
如今弘文館建成,當世蔚為大觀,諸國往來者無不嘖嘖稱奇,周帝自己的皇陵卻還是個半爛尾工程。
朱夢在弘文館正門外駐足良久,但見往來之人絡繹不絕,他們穿著不同國家的服飾,操著不同的口音,臉上的神情卻都如出一轍。
那是一種正在奔赴希望的渴冀。
再到弘文館內去。
作為別國之人,又未曾入仕周國,朱夢只能借閱弘文館內第一層的書籍,且只能在館內閱讀,不得帶出——可即便如此,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
尋常人家的書籍,都是當做傳家之寶的,怎麼會堂而皇之的拿出來,隨意供人翻閱?
朱夢沒有急著取一本細觀,而是從起始位置繞著整個一層轉了一圈兒,守閣的吏員見狀並不覺得奇怪,臉上甚至於顯露出一種與有榮焉的得意。
諸國來弘文館之人,多有如此之輩,瞠目結舌,亦不為奇!
朱夢走馬觀花的將弘文館中的典籍看了一遍,臉上不僅顯露出憂慮的樣子,繼而不由自主的讚歎出聲:“鬱郁乎文哉!”
吏員在旁,聽罷微笑道:“貴客是初到周國吧?要說禮賢下士,尊崇有才德之人,當今之世,舍我主其誰?本國取士並不拘泥於出身,您若是有意,館中自然有所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