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道:“皇嫂還請節哀!”
竇皇后哽咽道:“我六歲為天子婦,至今二十二年整,他卻棄我而去……”
又勉強將臉上淚珠拭去,同他道:“叫朝臣們進來吧。”
略頓了頓,又說:“康弟,不要辜負你皇兄的情誼,他沒有做到的事情,你要替他做到。”
朱元璋猶疑著應聲:“是。”
竇皇后見狀,不由道:“我知道你所思所疑為何,大將軍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身上同樣流著竇家的血脈。”
“可是,”她流淚道:“我在竇家不過六年,為穆氏婦卻已經整整二十二年了啊!大將軍當年為奪權柄,將六歲稚女送入宮中,難道便顧惜過我嗎?我無所出,他又將兩個妹妹送入宮中,又何曾顧惜過骨肉之情?不過是用女兒給兒孫鋪路罷了。”
朱元璋默默無言。
竇皇后繼續道:“我為穆氏婦,非竇氏女,此其一;為保全竇家一絲血脈,此其二。本朝從來不乏外戚權臣,然而穆氏國祚未休,能夠如願的又有幾個?一個也無!大行皇帝處置不了他們,還有繼位新君,繼位新君處置不了他們,還有下一位天子!改朝換代,說來容易,又豈是輕易能夠做到的!”
說到此處,她悽然一笑:“我母親生子女數人,唯有兩女得活。我為長,竇貴人為幼。事成,我的異母兄弟就可乘風而起,我們姐妹倆這一生算什麼呢?事不成,竇家滿門難保,我母親這一生,又算什麼呢。”
竇皇后六歲入宮,年紀尚幼,長大之後,對於在家時候的記憶,都已經無限接近於無,只能機械化的接受著成年之後所獲得的印象。
父親大權在握,在朝中呼風喚雨,母親梁夫人是溫柔的,平和的,像是廟裡的神像,等閒沒有波瀾。
夫妻之間情分淡淡,極少言語。
父親更多是住在姬妾處或者正房,母親則幾乎要在府裡的庵堂安家。
可是她聽說,從前他們也有過好時光。
反正之亂的時候,母親將哥哥送到孃家,自己隨同丈夫在前線督軍,她將毒藥攥在手裡,如若丈夫遭逢不測,她也不肯苟活於世。
可是人心易變啊。
竇皇后對於竇家唯一的,也是最深的記憶,就是一道香氣,與一截華美的裙襬。
那時候哥哥已經病逝,父親決定將六歲的她送入宮中,母親拉著她的手,跪在父親面前,拋卻尊嚴,乞求他改變主意。
父親不耐煩的將她推倒在地,拉著寵姬蘭夫人的衣袖從她們面前走過。
她呆呆的跪在旁邊,蘭夫人那華美的裙襬掃過她撐在地上的手,留下一道叫她永生難忘的餘香。
進宮之後她才知道,那是迦南進貢的香料,價值千金,宮裡也只有太后與皇后宮裡才有。
大婚的時候,她在椒房殿嗅到那股味道,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喉頭翻湧,趴在床上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比她大一歲的天子在旁邊,擔憂的看著她:“妹妹,你不舒服嗎?”
又撫著她的背給她順氣:“我給你呼呼幾下就好了!”
那之後,竇皇后從來不用任何香料。
她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無波無瀾的過去的,她居然是這樣妄想的。
二十歲那年,父親再次送女入宮。
這一次,竇家一次性送進來兩個女兒。
大一些的被封為貴人,是竇皇后同胞所出的妹妹,十五歲。
小一些的被封為婕妤,是蘭夫人唯一的女兒,十一歲。
如果父親只送了竇貴人入宮,或許竇皇后還不會那麼絕望。
她可能會憤怒,可能會不平,可能會心疼胞妹,但她會覺得父親還是個“人”,還有些僅存的人情味。
哪怕那一絲人情味是給數年來盛寵不衰的蘭夫人的。
可他早不是了。
現在的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被權力操控個怪物。
唯獨不是個“人”。
……
天子薨逝的訊息傳出,未央宮霎時間哭聲一片。
即便是大將軍竇敬,也是泣不成聲,哀嘆不已。
只是天子已逝,國不可一日無君,當務之急,便是先使皇太弟登基。
近侍們取了早就備下的喪衣分與殿外諸臣穿戴,尚書令潘晦旋即便令人去取天子六璽,另有人去取新制的龍袍冠冕奉與新帝。
大將軍竇敬則入前殿去見皇太弟,目光在他臉上掃過,拱手道:“臣聽說皇太弟還未及冠,故而未曾取字?”
左右聞言,無不變色。
竇皇后在側,變色道:“大將軍慎言!向來取字都是長輩尊師為之,豈有臣下為君上行此事之理?!”
朱元璋看了她一眼,唯唯諾諾道:“大將軍乃是三朝老臣,如何當不得尊長二字?”
又正色道:“還請大將軍為我操持!”
竇敬見這繼位之君如此恭順,心下快意,倒真不枉他拳拳提攜之恩,不再看氣急敗壞的長女,和顏悅色道:“便選元敬二字,如何?”
竇皇后勃然大怒:“竇敬爾敢?!”
又以目視之,希望朱元璋能夠奮起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