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1 / 8)

人人都說人生像舞臺,但是無法認為會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從結束少年時期起,就一直被人生是舞臺的意識所操縱著。這已是一個牢固的意識,不過由於的的確確樸素、經驗缺乏與它摻雜在一起,雖然我心中某處疑惑——人們不會像我一樣走向人生,可心裡有七成卻深信,人人都是這樣開始人生的。我曾樂觀地相信,總之是結束了表演就落幕。我早死的假說參與了它。但是,到了後來,這樂觀主義,更確切地說是夢想,蒙受了嚴厲的報復。

為了慎重起見,必須附帶說一下,不過我在這裡要說的,不是前面提到的“自我意識”問題。單單只是性慾的問題,在此還不想談它以外的事情。

雖然劣等生的存在,本來就是由先天素質造成的,可我因想升入跟大家一樣的年級,就採取了姑息的手段。這手段即是在考試中,不管內容懂不懂,偷偷抄寫朋友的答案,然後若無其事地將它交上去。這種一般作弊比更不需要智慧、更厚顏無恥的方法,偶爾也獲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級了,以低一個年級學到的知識為基礎去讀書,他完全跟不上,即使聽課也什麼都聽不懂。因此,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留級,一條是拼命裝作知道。何去何從,問題取決於他軟弱與勇敢的質,不取決於量。無論走哪條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氣和等量的軟弱。而且,哪一條都需要對懶惰有一種詩一樣持久的渴望。

一次,一群同學在校園外,邊走邊吵吵著談論一個在場的同學好象喜歡上了往返公共汽車的女售票員的傳言,我也加入了他們中間。傳言不久就被“公共汽車的女售票員到底什麼地方好啊”這一論題所取代。於是,我用有意冷淡的語調,丟擲這麼一句話:

“這個嗎,是那制服啊!那緊裹身體的制服好吧!”

當然,我從來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感到過這種肉感的魅惑。類推——純屬類推,不過在對待事物上,想使用大人一樣冷淡的色鬼的看法,這種與年齡相符的炫耀也幫了忙,才使我說出那樣的話。

於是就出現了強烈的反應。這一夥是既在學校表現好,禮節也無可挑剔的穩健派。他們七嘴八舌地這樣說:

“好傢伙,可真有你的!”

“我想要是沒有相當的經驗,是說不出那種一針見血的話的。”

“你這傢伙,實際上夠可怕的啊!”

碰到這種天真激動的評論,我覺得藥效有點過火了。說同一件事,也有不那麼刺耳、質樸的說法。那樣也許使人們認為我有城府。於是,我反省自己的措辭是應該再稍微斟酌斟酌。

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操縱這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意識時,容易陷入的過錯,是認為只有自己一直遠比其他少年堅定穩重,能夠控制意識。並非如此,只不過是我的不安,我的不明確,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要求意識的制約,而我的意識只不過是錯亂的工具。我的操縱,只不過是不確定的、瞎猜的估量。按斯蒂芬·茨威格的定義,“所謂惡魔性的東西,是在所有的人中天生的,向自己以外、超越自我、驅使人走向無限的不安定”。而且它“宛如自然,從過去的混沌中,將不該排除的不安定部分,殘留在我們的靈魂之中”,那不安定部分帶來緊迫,“要向超人類的、超感覺的要素還原”。在意識只帶有單純解釋效用的情況下,人不需要意識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自己雖然絲毫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感受到肉體的魅惑,可是我就在眼前看到純屬類推和前面提到的欠斟酌地無意識地說出的話,使朋友們吃驚、羞紅了臉,並且用思春期般敏感的聯想裡,從我的話中,甚至像是感到了朦朧的肉感的刺激,我當然湧起一股不良的優越感。但是,我的心並未就此停止。這次輪到我自己被欺騙了。優越感醒悟得偏頗。它尋求這樣的途徑。優越感的一部分變得自負、變得酩酊泥醉,認為自己比人家強。這酩酊泥醉的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早早醒來,儘管其他部分尚未醒,可醒悟了的意識還是過早地算計一切而犯下過錯,所以“比人家強”這酩酊泥醉,被修正為“哪裡,我也同大家一樣”這一謙虛。這是由於誤算而敷衍為“可不是麼,在所有方面大家都一樣”(尚未醒悟的部分將這敷衍變得可能,並支援它),最終引匯出“誰都這樣”這狂妄的結論,只不過是錯亂工具的意識在此發揮著強大力量,……由此完成我的自我暗示。這自我按時,這非理性的、愚蠢的、冒牌的、而且連我自身都發覺那明顯欺騙的自我暗示,從這時起以至於至少佔了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不禁認為也許沒有比我更經不起附體現象的了。

即使是正在讀這書的人也會明白的吧?我之所以留下了對公共汽車女售票員的稍微肉感的話柄,實際上只不過是出於很單純的理由,只有那一點我沒有發覺。——它實在是單純的理由。這理由,一句話,就是我關於女人的事,沒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的羞恥。

為了避免人們指責我用現在的想法去分析當時的我,我來抄錄一節16歲時我自己寫的東西吧——

……陵太郎毫不猶豫地加入到不認識的朋友中間。他相信以儘量快活的行動——或者是表現給人家看的行動,被塞進了那無緣無故的陰鬱、厭倦之中。信仰的最好要素——自信,將他置於一種白熱的靜止的狀態。他加入無聊的玩笑、胡鬧的同時,不斷地想到的是……“我現在既非無能也不無聊”。他稱此為“忘卻了憂傷”。

周圍的人們一直位以下的疑問而煩惱著,即自己幸福嗎?這樣就算快活嗎?就好象疑問的事實是最為確實的一樣,這就是幸福的存在形式。

然而,陵太郎自己定義為“快活”,將自己置於確信之中。

按這樣的順序,人們的心傾向於他所謂的“確實的快活”。

終於,雖朦朦朧朧但真實的東西,被強力關入虛偽的機械之中。機械有力地啟動。這樣,人們發覺不了自己在“自己欺騙的房間”之中……

——“機械有力地啟動。……”

機械有力地啟動了嗎?

少年時期的缺點,是相信要是將惡魔英雄化,惡魔就滿足我們。

不管怎麼說,我向人生出發的時刻正在迫近。走向這旅程我所儲備的知識,很多小說,一本性知識事典、與朋友們傳閱的春書、野外演習時每天晚上從朋友那兒聽來的很多天真的下流故事……首先就是這些。燒灼般的好奇心,是比這所有一切都忠實的旅行伴侶。就連出門的架勢,也只因要當一部“偽裝的機械”而顯得瀟灑。

我仔細研究很多小說,調查我這個年齡的人怎樣感覺人生,怎樣對自己講話。因為我沒有住校的生活;沒有加入體育部;而且我們學校裝模作樣的人多,一過了前面說過的無意識的“下司遊戲”的時期,幾乎沒人涉及低階下流的問題;最後,我甚為內向;這些情況難以瞭解每個人的本來面目,所以,必須進行從一的原則到“我這個年齡的男孩”一個人的時候感受到什麼的推理。在燒灼般的好奇心方面,似乎跟我也完全共同的一個時期——思春期,探望了我們。一到達這個時期,少年似乎就過分地只是想女人、長出青春痘、始終頭腦發熱而寫些甜蜜的詩。性研究書上不斷敘述****的危害,而看到有的書上又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危害,盡請放心時,從此他們似乎也熱衷****。在這點上,我也同他們完全相同!儘管相同,可對於進行惡習時心中物件的顯著差異,我的自我欺騙卻置之不問。

首先,他們好象是從“女人”上,這字感受到異常的刺激。好象只需女人這字在心中稍一浮現,就變得頰面緋紅。但是,我從“女人”這字上所感受到的印象,在感官刺激方面,從未感到比看到鉛筆、汽車、掃帚這類字有更多的感受。這種聯想力的缺乏,在與朋友談話時也常常反映出,就像關於片倉母親那件事的情況一樣,是使我的存在變成痴愚呆傻的證例。他們認為我是詩人而理解了我。我只因我不想讓人認為我是詩人(因為據說詩人這種人肯定是被女人操縱的),所以,為了能與他們的看法吻合起來,就人為地陶冶這聯想力。

我不知道,他們和我不僅在內在感受方面,即使在不外露的表面上,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即:他們只要看見女人的****照片,就立刻興奮不已。只有我不會。而且,引起我興奮不已的“性興奮”的物件(那從一開始就由於倒錯愛的特殊性質而經過了奇妙的嚴格選擇)是愛奧尼亞型的青年裸像,可這毫無引起他們“性興奮”的力量。

我在第二章,有意詳細地描寫了青春騷動是與此事有關的。因為,我的自我欺騙被在這點上的無知所促進。在任何小說的接吻場面,關於男人肌體亢奮的描寫都被省略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無法描寫的。性的研究書籍中,就連線吻時會發生肌體亢奮也被省略了。我讀到的是:肌體興奮是隻有在肉體交接之前,或是由於描繪其幻覺而發生。我不禁認為,即使沒有任何慾望,只要是到了那時,突然——簡直就像是來自天外的靈感——我也會出現肌體亢奮吧。心裡有百分之十不斷低聲說道:“也許只有我不會發生。”它變成我種種形式的不安而反映出來。但是,我在重演惡習時,心中沒有浮現過女人的某一部分,哪怕是一次。哪怕是試驗性的。

我沒有做過。我認為我沒有那樣只不過是由於我的懶惰。

結果,對於除我以外的少年每夜做的夢,我是一無所知。他們夢見昨天在街角見到的女人,一個個赤身****走動著;在少年們的夢中,不知多少次浮現出女人的Rx房,它們像是從夜晚的海中漂浮上來的水母;女人們的寶貴部分,張開溼潤之唇,幾十次幾百次幾千次、沒完沒了地不斷唱著無從知曉的歌。……

是因為懶惰?也許是因為懶惰?這是我的疑問。我對人生的勤奮都是來自此處。我的勤奮歸根到底是耗費於這個懶惰的辯護上,投入到為懶惰而懶惰的安全屏障中。

周縣,我決心要備齊關於女人的記憶的號碼。總之,它少得可憐。

十四五歲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那是父親調到大阪工作的那天,在東京站送完站回來時,親戚數人來到我家。也就是,他們一行人跟我母親、我和我妹妹、弟弟一起,來我家玩。其中有堂姐澄子。她還沒結婚,20歲左右。她的門牙有點齙。那是極為潔白美麗的門牙,一笑首先是門牙閃爍出光亮,以至使人不禁認為是為了那兩三顆的醒目耀眼而故意這樣的。那稍稍有點的外齙,給她的笑增添了無法形容的可愛。齙牙的不協調,就像一滴香料滴如臉蛋、姿容以柔美的協調之中,強化了那協調,將香味的重音,加入到那美麗的樂章中。

愛這個詞要是不妥的話,那麼,就是我“喜歡”這堂姐。從孩提時起,我就喜歡從遠處看她。我常常在她進行羅紗刺繡的旁邊,什麼也不幹地呆坐上一個多小時。

伯母們到裡屋後,我和澄子並排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默默無語。送站的擁擠給我們大腦所造成的亂哄哄的痕跡尚未消失。我不知怎麼特別疲勞。

“啊,累死了!”

她稍稍打了個呵欠,並起雪白的手指,像唸咒似的,用那手指兩三次輕輕地疲憊地拍打著捂住了嘴。

“你不累嗎,小公子?”

不知怎麼的,澄子用兩隻袖子遮著臉,沉甸甸地將臉枕到旁邊我的大腿上。然後,慢慢地挪動著臉,調整著臉的方向,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我因制服褲子被當成枕頭的光榮而顫抖。她的香水和白粉的氣味使我張皇失措。疲憊地、直直地睜著水靈靈的眼睛而一動不動的澄子的側臉,使我感到困惑。……

只有這些,可是,我永遠記著自己腿上片刻存留的奢華的重量。不是肉感,只是某種極為奢華的歡喜。類似勳章的重量。

往返學校時,我常常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一個貧血體質的小姐。她的冷漠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以極為無聊、厭倦的樣子望著窗外,稍稍突出的嘴唇的硬度,總是那麼顯眼。我不禁感到,她不在時的公共汽車是美中不足的,並不由地變得期待見到她而上下車了。我想,這是愛戀嗎?

我全然不知。愛戀與性慾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那時我怎麼也搞不懂。當然,當時的我並沒想把近江給我的惡魔般的魅惑,用愛戀這詞來說明。我想自己對公共汽車上看到的少女的模糊感情,是愛戀嗎?與此同時,我也被有著閃閃發亮的腦袋的粗野的公共汽車司機所吸引。無知沒有強迫我進行矛盾的解釋。在我看年輕司機側面臉頰的目光裡,有種難以迴避的、喘不過起的、痛苦的、具有壓力的東西;在我隱音樂約地看小姐的眼睛裡,有種似乎有意的、人為的、容易疲憊的東西。這兩個眼神的關係就這樣全然不知地、兩個視線若無其事地在我的心中同住,無拘無束地共存。

作為那個年齡的少年,我看起來過分缺乏“潔癖”的特性,而且我看起來缺乏“精神”才能。如果說這些是因為我過分強烈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沒能使我走向倫理性的關心,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即使如此,這好奇心也類似久病纏身的病人對外界絕望的憧憬,一方面又與不可能的確信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這半無意識的確信,這半無意識的絕望,簡直可錯看成是奢望般地使我的希望生機活現。

尚且年紀輕輕,我卻不知在自己的心中去培育明確的柏拉圖式的觀念。是不是不幸?世間通常的不幸,對我具有怎樣的意義呢?關於肉感的我的莫大不安,也許只將肉慾方面弄成了我的固定觀念。我熟練於將與知識欲並無很大差異的純精神性的好奇心,確定為“只有這才是肉體的慾望”來使我自己相信。最終我熟悉了欺騙自己,就像我自身真的具有淫蕩之心一樣。它使我獨特地掌握了大人般的、行家般的態度。我擺出一副宛如對女人厭膩透了的樣子。

於是首先,接吻成另外我的固定觀念。接吻這一行為的表象,其實質,對我來說只不過是追求我的精神寄託於此的某種表象而已,現在的我可以這樣說。但是,寫時的我,由於將這欲求錯誤地相信為肉慾,所以,必須處心積慮地進行那種多種形式的心靈偽裝。把本來面目偽裝起的無意識的擔心,如此固執地激起了我有意識的演技。但是,回過頭來想,人能那樣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嗎?哪怕是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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