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這個案子,我的劍是自己飛走的。”陳澍接話道,從方才的興奮到現在的失落,也不過片刻時間,她又坐了回去,彷彿對那個板凳有氣一樣挪了挪,又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麼?”
“那個雲慎叫你別見人就問,這是對的。”沈詰不接話,轉而言道,“但不完全對。若你不問,又無線索,怎麼能找到你的劍,又何日能再使劍呢?問,只是要問得有技巧,有選擇,也就是自古便有的——懸賞。”
陳澍自然也是知道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思,眼睛又是一亮,道:“對哦!我可以……不對,我身上沒有錢……”
溫言,沈詰短促地笑了一聲,搖搖頭。正巧這頓飯菜被店小二端了上來,看著那繚繞的熱氣,在秋日裡的山中散發著別一般的暖意,那一盤盤,有葷有素,有湯有碟,最教人食指大動的,還是被放在桌中的一盤鴛鴦炙,真真的是香氣四溢,肉色肥美,只一道菜,便能壓住整整一桌來。
再怎麼苦惱著,陳澍看看那一桌的美食,也忍不住動筷,專心一意地吃起來。
也不外乎這店家雖無什麼住客,卻能在這偏僻的山城中經久不衰,賓客如雲。這店中廚子當真有兩把刷子,幾道菜,吃得陳澍飛快地把這些事拋在了腦後,不過片刻,她那碗米飯就見底了,沈詰又替她盛了一碗,溫聲勸她慢些吃,才又拾起方才的話頭來。
“這些細節,等你決定好再去考慮也不遲。不過,哪怕真掛出了懸賞的東西,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你那劍。”她慢條斯理道,大抵看見陳澍打了一個飽嗝,緩了緩,又道,“你若真想學這破案的思路,只跟著看,跟著瞧,也就算是‘學’了。只一點,我要同你說清楚,這斷案,切不可似那昨日的昏官一樣,只憑自己的想法便斷言誰人有罪,誰人無辜——線頭終究只有線頭,那怕是我,也有尋錯的時候。”
陳澍艱難地嚥下最後一口肉,懵懂地問:“……譬如?”
“我還需查證。”沈詰道,吸了口氣,“單從昨日那幾人的態度看,他們似乎並不識得劉茂。”
陳澍一怔,想了一會,才恍然:“但他們又在替那罪魁禍首遮掩那洞口?”
“不止如此。”沈詰緩緩道,“昨日在那公堂之上,雖然我單靠一封信駁了回去,但起先那幾個官員,尤其是那個叫孫進的官員的態度,實是可疑。這縣令還能說是將錯就錯,那孫進起初要把我們押回去的行徑,在大堂之上急聲插話的樣子,卻分明是明知元兇是誰,給元兇找替死鬼來了!”
這話說得激昂,卻也隱秘,畢竟這桌遠離人群,連店小二都在遠處忙活。陳澍聽得津津有味,也這樣快地吃飽了,放下碗筷,果然對這學習一時極為上心,竟催起沈詰來:
“那我們今日再回那營丘堰瞧瞧,找找‘線頭’?”
“不。”沈詰道,抬手示意陳澍坐下來,甚至還又給她夾了幾筷子菜,“我們不去那堤堰。一個晚上過去了,這縣令的官員若果真和那元兇狼狽為奸,參與這一場巨案,那也夠時間讓他們把該遮掩的遮掩了。此事要查,卻沒有那麼急,要趕在第一時間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便不能走常路。”
陳澍應聲坐下,只是自然是沒有耐心再去吃那些佳餚的,追著沈詰的話便問:“——那我們今日去查什麼?”
這回,沈詰不曾答話,而是慢條斯理地就著飯吃下一口鮮美的肉,又細細嚼了,嚥下去,才招手喚來那店小二。
店中已走了大半的食客,本就不忙碌,何況那店小二還時常注意著這一桌,看見沈詰招手便快步走了過來,湊到桌前,甚至還尋機擦了擦桌邊桌角殘留的一兩處醬汁。
“客官吃得還好?有什麼吩咐麼?”
“吃得不錯。尤其是這肉。”沈詰衝他一笑,又夾了一塊到碗裡,才看似漫不經心地問,“我們二人來營丘城的正事已經辦妥了,今日想在城中逛一逛,聽那縣老爺說若有心,可以尋官衙的人來,為我們帶路,介紹介紹?”
“這……”那店小二一聽,大抵也聽出沈詰來頭不小,心下墜墜,越發恭謹了,只道,“客人若有心想逛逛,那自然是極好的,可我一介小民,也不敢大白天的去打攪那些官老爺呀……”
“也是,是難為你了。這樣,”沈詰也一點頭,瞧著像是脾氣好地通融道,“我記得那日招待我們的一個官吏,為人還挺和善的,薄唇,寬臉,臉頰硬朗,臉上有些許麻子,耳後似乎有疤,這人同我們也打過招呼,不知你是否認識這人,我們自去找他也是可以的。”
“哦,這肯定認識,”那店小二道,“周麻子嘛,他人是不錯,就住在城東,從這裡走兩條街,過岔路口,坡上那幾排幾年不曾翻修的破房子就是他和周家老太住的地方!”
第六十章
午後,不過未時,正是一天日頭最盛,驕陽正好,那縣官老爺才遲遲從躺椅上醒轉,枕著天光又翻一個身,似是還要睡去,卻又想起什麼,抬起頭,問外間的衙役:
“孫進呢,叫他滾進來,昨日那兩人醒來之後做什麼去了?”
很快有人必恭必敬地進到屋內,抵著頭,幾乎把身子湊到同那躺著的縣令一般平齊的高度,道:“縣尉大人來了。”
“大人喚我?”那孫進也應聲入內,不過同這些尋常衙役不同,此人慣是對上嬉皮笑臉,曲意迎逢,走路也是大搖大擺,沒個正形,進了那房內,便朝縣令道,“大人昨日的吩咐我都記著呢,教那店小二留意著這兩人的去處。今日她們一出門,那邊便尋人來報了,說是想逛逛這營丘城,找那周麻子去了。”
“誰?”
“周麻子,”這孫進此刻也不忘上眼藥,道“就是弓腰駝背,幹活不利落,又愛抱怨,老是被大人罵的那個。”
“什麼周麻子沈麻子,我問的是此人是幹什麼的,是否與那二人有勾連!”那縣令斥了一句,許是方起,氣性尤為易怒,邊罵著,邊把搭在床邊的官服朝孫進狠狠一扔。
孫進自是靈敏地躲開了,也不以為忤,腆著臉又湊了過來,堆起笑臉,道:“是小的不曾明白大人的意思,那周麻子是咱們衙裡的一個衙役,平日裡總不愛幹活的,大人應當見過不少次,就是臉上有麻子的那個。他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何況他家中還有老母,不必擔心他翻出什麼風浪來。”
“哦?”那縣令還待再發火,聽到“老母”二字,頓了頓,道,“那確實不必擔心了,你滾吧,容我再多睡會。”
這縣令都這麼說了,那孫進卻實是愚鈍,不僅愚鈍,還喜好鑽營,這便是每每教他栽跟頭之處,卻也屢屢不知悔改,此番也是,分毫不懂得察言觀色,站在那房內,甚至還望縣令的躺椅上湊近了些,把好一截燦爛日光都擋得嚴嚴實實,方恭聲道:“不知縣令大人是否有空能指點下官的迷津,為何要派人去查這二人?再有,這修堰之事,為何又不再提了?小的,還有那幫弟兄們,都等著為大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呢!”
許是被攪了清夢,也許是單純被這孫進的蠢樣噁心壞了,那縣令一個轉身,從躺椅上站起來,這回可不止是扔官袍了,連堆在椅上的官帽都被他用來砸那孫進。
“我說話你聽不懂是不是?”
這一鬧,動靜大了,廊下看守的幾個官差俱都低頭忍笑。他們大抵也不只是瞧孫進被砸得東躲西跳的狼狽樣,興許還有這縣令成日睡到日上三竿,今日終於也被“一物降一物”,給這孫進治住了。
不過兩下,那縣令便站在原地,熱汗連連,喘不上來氣,又坐回躺椅上,衝孫進招手。
這回孫進再蠢也不敢近前了,只小步湊過來一點,苦兮兮道:“小的是真不明白,大人……”
“行。我今日就給你說個明明白白!”那縣令撫著胸口,終於緩和了氣息,舉起一根手指,比著那孫進,道,“其一,那兩人說是來送信,你就當真信了麼?我看你還沒被那個姓沈的罵夠!你瞧她那應對,那口才,分明是個人物,怎麼可能就是那孫茂手下一個普通的傳信兵?況且送信便送信,哪個人送信還帶自家妹子出來的,你當是遊山玩水麼?”
“她們二人那架勢……好像真在遊山玩水……”孫進低聲說。
“——其二,你以為我叫你們去堵那個大洞,為的是什麼?若是東窗事發,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但如今已被這人撞破了,你去補還有什麼用?”縣令不管他那幾句咕囔,繼續斥道,“若真查出那群人,你我的性命不保是真,可你也別把那群人當作什麼善茬,事情既已被撞破,還有那麼多人命喪於此。信不信若你今日拿東西去堵了,明日他們便能把事情嫁禍於你?此時,應當以不變應萬變,反正你我不曾幹虧心事,那命喪黃泉的枉死鬼又不會敲我們的門!”
那孫進被這一番斥責,蔫了好一陣,大抵默默想了半晌才想明白。可若是說他真想明白了,等那縣令又端端正正地躺進日光裡,闔上雙眼,衝他揮手時,他又冒出來一句:
“那還要派人跟著那兩個人嗎?”
“以不變應萬變,以不變應萬變!”縣令閉著眼,不耐煩地斥道,“這也聽不懂麼?!別去!”
——
果真,正如那店小二所言,從客棧走兩條街,過岔路口,視野驟然寬闊起來。這一排土房大抵真有些時日了,眼看那牆根上還留著不少斑駁的,彷彿是在營丘堰修建之前被山洪泡過的痕跡。日頭微斜,同城中央那條磚瓦齊整的鬧市不同,同是一片日光,照在這一排的老房子上,卻打出一道坑坑窪窪的影子來。
那地卻也是同樣坑坑窪窪的,只比村口那條小道好上一些,一踩便能留下不深不淺的半個印子,陳澍一面走,一面砸舌,時不時玩心大發,伸腳去把那些突起的土塊給踩平了,才又快跑幾步,跟上沈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