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胥那斧,徐瓊那劍,還有李疇自己因為要拎走陳澍而一齊丟掉的愛劍,都盡數被這洪水吞沒。不僅如此,城中原先在浪潮中翻滾的傢俱、食物、衣物,甚至是屍體,也都隨著這滾滾洪水,從這個缺口一湧而出,不過眨眼的時間,整個街道被席捲得一乾二淨,再不復返。
李疇站在城頭,死死扶著城牆,真是心有餘悸,過了好一會才記得放開陳澍的衣領,便聽見她有些可惜地開口:
“完了,這好劍都被沖走了。”
“還想著劍呢,人還在就不錯了!”李疇冷哼一聲,斥道。
“人是在的,但……”陳澍眨眨眼,突然轉過身來,和不遠處也在往這邊望的何譽對上了視線,她那面臨洪水也絲毫不懼的神情突然染上了驚慌,只聽她衝著何譽大聲喊了一聲,“何兄——
“——你,你方才瞧見雲慎了麼?!”
第四十六章
陳澍這一問,把何譽也問了個張口結舌。
城牆上只開了那一道小口,這洶湧的巨浪卻彷彿找到了宣洩的地方,傾瀉而出,湧進淯水原來的河道時,顯得既急切又平靜。急切,是說那水流仍是湍急的,但相比於片刻前,甚至是一眨眼的時間以前,那滔天一般的浪潮,它便顯得平靜許多,好比猛禽收了爪牙,巨獸斂了獠牙,於是再急的水流,也不那麼嚇人了。
只是這水流帶走的,卻不止是表面看起來那些簡單的泥沙木石。
起先這缺口並不大,水流再急,也終究不過是那沒過一層、兩層樓的江水才能自其中湧出,待水位又落回缺口附近,那水勢便又緩了起來。這也正是何譽為何同李疇爭得面紅耳赤也要搏上一搏的期望,如此,不僅江水能洩出,百姓也能爬到高閣樓臺之上,暫得一個庇護之所,只等那洪水徹底褪去。
可這說起來寥寥數字,等江水當真裹著一切順流而下時,那表面的平和也如同這水流一般被裹挾而去。
那些樓閣屋簷之上,一個個緊緊攀著牆壁簷角,一刻也不敢鬆懈的人,終於得見曙光。求救聲,呼喚聲,彷彿也被水流盡數衝了去,落入一片詭異的平靜,爾後,才不知是哪個人,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的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響起,才撕破了這半日的荒唐。
斷續的、連綿的、高亢的,微弱的哭聲,各不相同,卻又都一個接著一個,在這點蒼關的上空飄蕩。
洪水褪去了,人的性命,也褪去了。
遊離失所的大有人在,但這還算好的,比起那些少而失孤,老而失獨的,比起那些新婚喪偶,白首共赴黃泉的,總算是要好一些。
這洪水還不曾完全散去,陳澍便又跳入了水中,這回的水面溫和許多,但這陌生的溫和背後,埋著數千人賴以生存的家。她一路朝另一端游去,仔細地檢視著每一處坍塌的房舍,每一股暗藏危機的水渦,每一處看似安靜的水面。
她沿途救了不少人。
有人只顧著哭泣,抱著陌生的好心人邊哭邊打嗝,有人心如刀絞,跪在熟悉的街道旁傷心欲絕,還有人,進氣多出氣少,卻還是掙扎著朝她道了謝,面色一點點地變得紅潤。
她看見了沈詰,隨手扯了個望子正引著低處的人緣著這布往高處遊,也看見了劉茂,指揮著城內倖存的軍士加固房舍,涉水出城報信,也看見了懸琴一行人,徐瓊眼睛尖,同時也瞧見了她,衝她招招手。
這小半輩子裡,陳澍頭一回與這樣多的人打招呼,被老老少少的民眾問候,竟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唯獨有一點,這些人裡,沒有云慎。
陳澍憑著本能朝徐瓊那處高樓游去,心越來越沉,一直遊近了,才發覺這並不是什麼高樓,而是她原先同徐瓊比試的論劍臺。
行了一會,不知不覺間,她竟已回到了點蒼關的中心,這個論劍場裡。
哪怕是這樣仔細地搜尋,一路上,她也不曾看見一個與雲慎有一絲一毫相似的身影。
就算是陳澍,就算是她這般大咧咧的性子,也難免心生猶疑。城牆邊的破口能將城中翻江倒海的洪水排走,那一絲的不確信,也彷彿是心底的破口一樣,陳澍越找,越沒了底氣。雲慎那聲“陳澍!”好似就在耳邊,但是被無數人劫後餘生的哭泣與低語壓了過去,陳澍又回頭掃視了一圈,仍然不曾看見那個片刻前還在城門口同她喊話的身影。
徐瓊又衝她招招手,伸手來拉她:“怎麼出神了,雖然現在水勢小些了,可這麼出神也很容易被沖走的!”
陳澍被她拉回論劍臺上。原先只有她們二人的論劍臺,此刻已經擠滿了被救上來的人群,有老有少,有站有坐,只空出那一小塊地方,陳述也沒計較,靠著徐瓊的肩膀坐在了臺邊之上,兩隻腳耷拉下來。
此刻她身上早已沒了先前的清爽,同徐瓊一樣,依偎在一塊,活似兩隻被狠狠刷過的小獸,衣袍溼了,髮帶不知在哪次救人的途中被潮水捲走,於是頭髮也溼了,披散在肩頭。
“你的劍,”陳澍又想起什麼,嘆了口氣,道,“你的劍我也弄丟了……”
“沒事。”徐瓊拍拍她,“人沒丟就行。我見你往渡口那邊去,真是嚇得不輕,那邊水勢可比關裡險急多了,一不小心,命就保不住了。”
這話一落,陳澍又是心裡一沉,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地往徐瓊懷裡又擠了擠,縮成一團,心頭無限惆悵。
徐瓊見了,大抵以為她還在因為那把劍自責,捋了捋她臉頰一側沾著的溼發,細細地道:“真沒關係,劍丟了再買,再鑄,辦法有的是。我都聽說了,如今你是為了救這整個城中的百姓鋌而走險,不過丟一把劍而已,在人命面前又算得了什麼?聽聞上古時期有聖人劈山救世,這淯水便是他為了黎明蒼生劈開的一條生道,有了水源,才有這沿岸的大小城鎮村落。如今你劈開那城牆,也算是救了這一城的人,只說今日獲救的百姓,也定都把你奉為聖人,與那劈山救世的聖人也沒有什麼分別了!”
陳澍發出響亮的吸鼻子的聲音。
“師姐你怎麼又拿哄小孩的話來唬人!”她不答話,一旁的應瑋卻是接下了話茬,蹲在兩人身邊,像是也想如同徐瓊那樣捋捋陳澍臉頰的碎髮,卻又礙著面子,搓了搓手,就這麼和徐瓊又拌上嘴來,“那些古本早就沒人信了,指不定是哪個說書的瞎編的,就專騙你騙小孩——”
“你自己不就是小屁孩?”徐瓊冷笑一聲,只反問這幾個字,不跟應瑋算賬一般搖搖頭,又換上那緩和的溫柔語氣,轉頭,拍了拍陳澍的背,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洪水如今能褪去,已是萬幸了,不就是丟了把劍而已,我都不掛在心上,你不必為此難過。”
這一番耐心勸解,才教陳澍終於抬起頭來,看著徐瓊。
只見她那眼睛裡不知何時已然蓄滿了淚花,包得那圓溜溜的黑眼珠也變得晶瑩起來,被她這麼一瞧,徐瓊又不自覺地嚥了咽口水,扯了扯嘴角,手上的動作也放緩了,聽得陳澍終於開口。
“但我應承了要保護他的……”她說,聲音倒還是一如往日那般清脆。
“啊?”徐瓊的手僵在了原處,又側頭和陳澍對視,“你難過的不是我的劍麼?”
陳澍又吸了吸鼻子,眼裡的淚花流轉,倒確實一直不曾落下,只是看著眼淚汪汪的,好不可憐:“我不僅把你的劍弄丟了,還把那個一起同我出生入死……好吧,也許沒有一起,但也是看著我出生入死的書生弄丟了,是他在城門口把我叫回來的,但是我只顧著回來救人,忘了帶上他——”
“你是說,在渡口那邊的城門?”徐瓊砸舌,看見陳澍點頭,好一會也沒說話,措辭半天,才小心道,“那恐怕確實凶多吉少了……不過這水還不曾完全排走呢。你說他是去渡口尋你了,指不定他還真就會點水性,那可能還活著,點蒼關那麼大,等沈大人他們點過倖存者,你再找找看呢?”
這一勸,陳澍反而瞧著更傷心了,紅著臉抿了抿嘴,幾乎要大哭一場一般,道:“——可他什麼都不會啊!他又弱又瘦!別說鳧水了,我瞧他從水中爬上這論劍臺的力氣都沒有,而且我這一路上都沒瞧見他,完蛋了,他肯定被水捲走了,就因為我沒顧上帶他——
“雲慎啊——!你死得好慘啊!”
“誰死了?”沈詰託著一個小姑娘,扶著一個簡易木板往這論劍臺這邊遊,瞧見他們幾人,遠遠地就聽見了陳澍哭得撕心裂肺,大約也是奇了,一面把女孩託上臺去,一面指著陳澍朝徐瓊問道,“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了,何譽不是在前頭忙活著呢麼?”
徐瓊擺擺手,小聲道:“我也不認識,說是死了個書生……”她說了一半,又被陳澍愈發傷心的哭腔打斷,耐心地繼續一下一下地慢慢拍著陳澍的背。
“哦,那個叫雲慎的?”沈詰道,也伸手過來,拍了拍陳澍鼓著的臉頰,嘆了口氣,溫言安慰,“……天災難測,這也不是你的錯,雖說能者多勞,但你已經做了足夠多了,總不能面面俱到,那就不是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