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疇一愣,竟也忘記了膽怯,一拍身邊的屍首,直道:“是了!這劉都護往日從來不曾如此的……但是這點蒼關大水,把衙門整個都淹了,他還能把這一具人屍藏在哪裡呢?”
陳澍抽了一口氣,一怔之後,竟出奇地沉默了起來,只是雙目圓瞪,彷彿在同自己較勁,彷彿有什麼想法,在她腦子裡轉悠,但她仍舊不敢相信。
衙門的小院裡,沈詰走之前堆起的那個土堆,是被人動過的。
第七十四章
又是一日的日出日落,一白晝的忙碌過後,臨近傍晚,霞光泛著赤色,顯得格外溫暖,教人忍不住佇足,哪怕眼睛耐不住那刺眼的光芒,也仍不禁要去追隨著這光線,瞧上一瞧。
點蒼關的官衙,仍是照常,在大難之後成為了這一城的心臟,來往眾人,川流不息。
這一城的百姓之中,拋開因論劍大會到訪點蒼關的那些看客,也不算那些近些年,因為生計,甚至因為家人親友遷至點蒼關的居民,或許有那麼幾個,在這關中住了許久,也多少了解些點蒼關內駐軍的規矩。
劉茂雖為都護,按理,不僅統領軍務,也要管這一城中的大小政務,這衙門的主人確實是他。但哪怕是皇帝每日批閱奏章,也有個喜好,有的就慣於在書房裡,有的樂意在那宣政大顛上,還有的,荒唐又無人管的昏君,甚至在那溫柔鄉里才能提起些許做正事的興致。劉茂不至於同那些遺臭萬年的荒唐帝王相提並論,但他確實也是個富貴人家裡養出的紈絝子弟,在京時就是愛之慾其生,很之慾其死的性子,到了點蒼關,就算有所收斂,難免仍是不樂意到那衙門點卯,更別提日日宿在這鬧市之中的官府裡了。
哪怕是因為巨洪,是事出有因,這的的確確也是頭一回。
但這些尋常百姓心下再犯嘀咕,畢竟不知劉茂一反常態是出自什麼原因,也猜不出其根據,頂多在尋常攀談時,把此當作談資,提上幾句。因為不知道沈詰離開前同劉茂的力爭,說的也大多是這都護雖然素日跋扈,可真到了大難臨頭,餓殍遍野時,也是體恤民情,能堪大任的。
故而,就算有所察覺,所有人都不曾把這一個異常當
依譁
作是什麼要緊的事,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劉茂成功地掩蓋住了他想要掩飾的事,不費吹灰之力。
正是下午,烈日昭昭,又有許多士兵和官差來來往往,陳澍回來之後第三回 造訪點蒼關官衙,這一番忙碌景象,說起來是與前幾日無異,三人反而愈加小心——不為別的,是因為,此番他們三人重回點蒼關官衙,是偷偷摸摸地回來了。
也好在這是白日裡,李疇方才才擦拭乾淨的面容才得以保住。
三人又當了回“牆上君子”,這次,是頂著烈日,從這些被洪水衝得破敗的屋簷上悄然翻過,慢慢摸索至那官府衙門。
也虧得這三人,從嚴驥到李疇,再到陳澍,一個比一個功夫好,才不會在這鬧市一般的衙門外就被人發覺。
但這不過是第一步。
官衙裡來往的官差,站在書房門口看守的士兵,還有時不時朝窗外瞟一眼的劉茂本人,就彷彿一座巍峨高山,橫在他們的面前。就算輕功再好,腳上功夫再熟,也不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潛進去,把那土堆掘開,再把它原模原樣地填好,最後,還要把屍體運出來,再好好地搜查一番。
三個人在那房樑上爬了好一會,見那些兵士當真是恪盡職守,更別提劉茂本人,那可是叫一個兢兢業業,恐怕這個紈絝,一年到頭,也不曾有過幾日像這樣的勤奮。
於是,這個前一日因緣巧合才湊成的三人小隊,又生出了分歧,並且再一次,頗有些不看場合地爭執起來。
陳澍自是心中有數,她身後兩個人就不那麼確信了,尤其是又被拽來衙門的李疇,又是頭一個出聲,問她究竟在找的是什麼。嚴驥雖不確信,但見李疇這樣質疑,便又對著幹一樣唱起反調來。
說來也是好笑,大抵是對比出真知,這三人中,平日裡最不穩重的陳澍,反而成了那個拿主意的人。
她不說話,那兩人吵得無趣又自覺地靜了下來,只李疇默了半響,又壓著聲音,主動衝著陳澍道:“究竟還在等什麼?等這半日,就不提這屋頂是否難捱了,單說這乾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對不對?你總得同我們說個清楚,究竟是想做什麼——我是情願陪你等下去的,但是碧陽穀那麼多弟子,俱都嗷嗷待……俱都在院裡等著我,再有幾日,我們也要回門派了,收拾行裝,打理兵刃裝備,都是需要我看著的!”
“看不出來啊,”嚴驥插話,笑道,“你還是個大忙人?”
李疇輕哼了一聲,似是又想同他吵嘴,只是見陳澍開口,便又忍下了。
“我在想……”陳澍道,用手指著那不遠處,院落中的那個土包,又轉了轉手指,道,“我在想,若是阿姐……沈大人在,她會怎麼辦?她會想怎樣的辦法,不聲不響地把這土堆刨開,查到想查的事情?”
“那不就是沈右監自己堆的土麼?”李疇奇道。
陳澍一愣,雖然整個身子貼在屋簷之上,卻仍舊險些整個人躥起來,把臉朝向李疇。
“——你怎麼知道是她自己堆的土?”
“發大水當天,她在衙門裡堆了這一個小土堆。”李疇道,大抵還以為陳澍是在等著什麼,不曾料到她如此大費周章,為的竟是這一個小土堆,面上不禁有些茫然,他一面回憶,一面遲疑地開口,“不止我見到了,那日她在堆這土的時候,許多官差士兵都在一旁。你若單單就為了這一個小土堆這樣勞師動眾的……不如早同我說!這土堆裡確實什麼也不曾有——”
“是沈大人堆時,什麼也不曾有,對吧。”陳澍道,“既然你知道了,那兵士也知道了,當然劉茂也就得知了……這偌大的官府衙門,每一間房都有人走動,每一間房都可能闖進來人,不止是無數雙眼睛在看著,更是無數張嘴、無數對耳朵,無數人在交頭接耳。那劉茂要藏東西,要藏這樣一具屍首,怎麼可能瞞過這一院子、一城的人?只有這個土堆……
“人再好奇、再怎麼探查,但凡有些良心,也不會齷齪到去掘一個‘衣冠冢’!”
此話一出,李疇還未曾明白過來,嚴驥卻是當即反應過來了,倒吸一口冷氣,接話道:“難不成……燈下黑、燈下黑啊!李茂竟敢把那屍首塞進土堆裡!”
“什麼?怎麼可能?”李疇方才明白,從屋簷上撐起一截身子,朝那土堆望去,又被陳澍連扯帶拽地拉回了這一側,這回,哪怕匆忙之間臉頰上上又沾染了些瓦上的細灰,他也不顧了,回頭過來,面色震驚地朝著二人,道,“似乎真是……這土堆較之那日,似乎是鬆了一些,也鼓了一些,只是上面擺著些東西……”
“而且那土,較之一旁的土,顏色要深上幾分,明顯是又翻過的新土。”陳澍說完,咬著下唇又想了一會,撓撓頭,道,“只是,我們就算猜到了劉茂的伎倆,那土堆也正在面前,觸手可及了,卻終究沒法真正挖開那土,看個清楚明白——”
“這好說。”嚴驥笑道,“劉茂既是秘密行事,這院裡的守衛必然並不知其詳情,那隻需使個障眼法,調虎離山,只消把劉茂吸引走了,剩下的守衛,沒幾個會盡心看守這院落裡的小角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做事,那是輕而易舉。”
“什麼叫‘障眼法’,什麼又叫‘調虎離山’?你別又出什麼餿點子。”李疇皺著眉道。
嚴驥眼珠子一轉,還真往李疇這邊瞧了一眼,看著他,計上心頭一般,道:“只要能用,你管那點子餿不餿呢?咱們支一個人過去,把劉茂叫出這衙門,理由也是現成的,就說白日裡去那城外找人時真抓到了,叫他趕緊帶人去,晚了恐怕就跑了——”
“——這確實是一個好辦法。”李疇道,撐起半邊身體,摸著下巴,細細地思量了一番,“不僅能把劉茂引走,能騙他帶上不少兵士,且還是個陽謀。哪怕被他識破了,這劉茂,為了自己的意圖,也必然會先去城外探一探。只是……誰去?”
最後兩個字一落下,那屋簷上的灰塵彷彿也一同落下了。
三人所攀著的這個屋簷,是正對著日光,已經日落時分,那漫天的晚霞披在這災後的點蒼關之上,從那房簷上看去,當真是一派金光,恍若旭日初昇一般,人們交談與遠方的煙火相輝映,滿是蓬勃的生氣。李疇摸著他那下巴,又閒適地欣賞了一會,才轉頭來看。
沒人答話,倒不是他們二人都不曾聽進入李疇的話,只是陳澍和嚴驥二人,都睜著眼睛,不約而同地噤聲,看著李疇。
李疇臉上的笑意褪去了。
“……你們不會是想讓我去吧?”
“難不成,你還想讓陳姑娘去趟這道雷嗎?”嚴驥反問。
李疇啞然,在這萬丈的霞光之中側頭,和陳澍飽含感情的圓眼對上了,然後看著她緩慢地,期待地朝著他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