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樣的城裡,來了個書生,又受蕭忠的青眼,自然惹人注目。
當然,帶雲慎來昉城的那個女子,多少也在這其中起了些許推波助瀾的作用。
此人名為魏勉,此前便已經失了蕭忠的看重,被派至密陽坡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
那日雲慎造訪密陽坡,於她看來,本以為是一塊回城,重歸權力中心的敲門磚,因此雖不信雲慎的話,也不屑於雲慎的利誘或是威脅,但仍舊帶著他來了昉城,所圖,不過就是回來了就不再被派出去。不曾想這雲慎確實是塊敲門磚,但是蕭忠收了“磚”,甚至還格外好心地把這“磚”收留了,轉手一道,就拍在了這魏勉的腦門上。
想也知道,以這蕭忠的脾氣,哪裡有什麼賞?這也正是那魏勉在堂上怒視雲慎的原因——
不消兩日,雲慎便聽聞這魏勉,雖然確實如願以償,不再被派至密陽坡了,卻也被蕭忠叫去,以賞她的名義,用燙得通紅的烙鐵,在此人的手上徑直烙去了那代表谷中尊崇的印記。
雲慎再尋機找上門時,此人傷還未愈,手上還纏著紗布,一見是他,眼裡的憎惡登時迸發出來,像是恨不得食他的肉,剝他的皮,加上她本就面目可怖,於是越發教人不敢直視了。
但雲慎卻恍若全然不曾察覺一般,逕直走進她那院內,回頭,似是才發覺她還站在門口,才溫和一笑,道:“此來不過是談些小事,尊駕不必這樣鄭重。”
這魏勉眼裡都要射出毒針了,哪裡是鄭重?但雲慎既這樣說了,她也不可能在蕭忠的眼皮子底下把他最近上心的玩物弄壞了,便也只好哼了一聲,權作應了,把院門大力一闔,走進廊中,也不顧身後的雲慎能不能跟上,口中道:“——不知閣下來尋我這個‘敗寇’,所謂何事?”
“哪裡。”雲慎道,不動聲色地抬眼,打量了一眼這空蕩蕩的院中,似是在確認此處無人,方笑道,“你下那一碗的毒,我可都喝了一乾二淨,誰是‘成王’,誰又是‘敗寇’,還不一定呢。”
聞言,那魏勉腳步一頓,伸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匕首,轉瞬之間,一轉身,猛地抵在了雲慎的頸間——
然雲慎面色仍不曾改,只是給她面子一般,斂了斂眼瞼。
“酸儒,你別以為你能在這谷中逍遙多久!”她厲聲道,“特地來奚落我一趟——你以為蕭忠是什麼樣的性子?最是反覆無常!哪天他心情不爽利,命人把你剁了,到時候,你求救都不知道求誰!”
“所以,你也覺得這蕭忠性子不定,不似是能出此謀算之人?”雲慎打斷她,道。
匕首就橫在他的下巴往下,不過半寸的地方,泛著寒光,抵著那喉結,儼然一副下一瞬就要把他的喉頭割開的的模樣。但雲慎卻絲毫不懼,不僅不懼,還坦然地看著那魏勉,甚至微微抬起下巴,險些要刮上那匕首的刀刃,以此,頗有些不顧性命地提醒那魏勉答話。
哪怕在密陽坡待了數年,手裡有不少冤魂,但這魏勉恐怕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情形,一時說不上來話,回過神時,把些微卸了力的匕首又堵了回去,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說著什麼——”
“哪句話不曾聽懂?你那毒,我確實全喝了,只不過在下不才,確實百毒不侵。你也放心,我又不會向蕭忠說你隨手下毒之事,既然不曾中毒,又怎麼能控告你呢?”雲慎道,輕巧地抬起手,不費絲毫力氣地把那匕首一點點地慢慢撥開,“至於我方才所問之事,你心裡應當是有數的,不是麼?那點蒼關大水,當時你是不知情,但這幾日西邊有訊息傳來,你也應當能猜出其中一二了。這樣縝密的佈局,若說為了滅一人之口要淹整座城,確實是蕭忠的行事,但要說為了隱瞞一人之死,為了掩蓋其身上的印記去淹整座城……他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腦子。”
“我有什麼數?!”魏勉反應過來,大怒,“妄自猜疑主上可是重罪!你別以為你隨意攀誣,我真不敢動你——”
“你這院中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就不必這樣動怒了。免得不曾有隔牆之耳,卻自己把話捅破到西天去了,是不是?”雲慎笑了,誠心勸道,“我見那日我只隨口提了臨波府的暗樁,你就這樣動怒,等到了昉城,又在蕭忠面前格外謹慎諂媚,應當是個鑽營之人吧?”
他頓了頓,直視著魏勉抽動的眼角,又道:
“既是鑽營之人,那點蒼關有個比獄中的暗樁還要慎重,還要擅權的,自從馬匪被捉之後就做主報信去千里之外的臨波府,在你們谷中的地位應當不低吧?這麼有權勢的人,又同是暗樁……你當真不曾查探過麼?”
第七十八章
“這麼有權勢的人,又同是暗樁……你當真不曾查探過麼?”
庭院裡當真一個人也不曾有,二人不說話,便靜得落針可聞,只有些許或是花香,或是廊下木材香氣,又或是早晨泥土香氣的味道,若有若無,縈繞在這幾尺見方的小庭院之中,慢慢消散。
那魏勉沉默了一會,竟真的把匕首收了回去,只是仍不答話,帶著雲慎往屋內走。雲慎見了,自是瞭然,知曉這人雖然面上不顯,其實已經軟化了,只一笑,默不作聲地同她一起走過長廊,跨進那房間之中。
這房間果真也如同密陽坡的密室一般,滿是藥櫃與兵器,一看便不是待客的地方。哪怕是白晝,這燈火也太少了,連燭臺也只瞧見了一隻,只開了面朝陰面的幾扇窗,兩三道微弱的,不能穿透這屋中灰塵的光線打進來,甫一進入屋內,便恍若那落水的墨一般,盡數化開了,只攏得住那床邊的一道木案。案上寫了幾張字,細看,既不是書信,也不是什麼大字,而是一張一張的藥方子。
雲慎在窗邊站定,只瞟了一眼,便挪開視線。
此時,才聽見那魏勉關上房門,幽幽道:“沒想到……我那日隨口說的話,竟是說中了。”
“尊駕說過的話不少呢。”見他岔開話題,似是想佔據主動,雲慎也不氣,順從地問,“不知這說的是哪句?”
“——你此來,究竟是來投誠的,還是來刺探的?”
房門關了,於是這一句問話也彷彿很是重一樣,沉澱在這屋內,悶得那飛灰也不再流動了。雲慎一隻手扶著那陽光下的桌案,手指敲了敲,才道:
“我若說是兩者皆有,你信麼?”
“呵。”魏勉輕嗤了一聲,道,“你這樣能言善辯,鬼話連篇,你說什麼,我本來也不會信的。”
“那不就成了。”雲慎道,也不以為意,又把此前的話頭接了下來,輕聲勸道,“不管我是投誠,還是刺探,總之不是衝著你而來——尊駕如今在谷中這處境,恐怕也不至於需要擔心有人刺探,更不會以為會有人來投誠了吧?”
魏勉懶洋洋地走進來,坐回自己的桌前,抬眼看向雲慎。
“你們這些腐儒,求人也都這樣狗眼看人低麼?”她慢吞吞地問,雖然盯著雲慎,手裡卻不曾停頓,用那隻還完好的手緩緩剝開包好的創口。
白布一圈一圈地散開,慢慢地染上猙獰血色,痕跡新鮮,幾乎能想像出那血液才從傷口滲出,一層一層地往外沁染的樣子。最後一層白布落下,只見那原本蒼白的面板被破開,當中橫了一道如此可怖的疤,其中還有並未完全痊癒的,透過那密密麻麻的褐色疤痕,能看見或外翻,或破開的血肉,甚至,若是細看,還能分辨出其中些許星星點點的褐色並非是新生的血痂——
而是前日,被那蕭忠親手用烙鐵烤焦的焦肉!
那蕭忠,果真是行事“乾淨利落”。這樣瘡痍遍佈的手,入目看來,連哪裡是肉,哪裡是痂都分不清,又哪裡能見到昨日那惡人谷印記的痕跡?
雲慎微微低頭,看了那手一眼,卻似全然不懼,而是很平和地嘆了口氣,道:“這話雖難聽些,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尊駕再不信我,為表誠意,這些實話,我也是要說的……我此次前來,自然也不是為了換個地方,尋一場架吵,你說是不是?”
“那我也還是那句話。”魏勉道,“我並不知曉什麼點蒼關的暗樁——”
“是‘不知曉其人是誰’,還是‘不知曉有這個暗樁’?”雲慎用手指隨性地敲了敲木桌,道,“這區別可就大了。”
魏勉也盯著他,忽地一笑,又抬手,從桌中拿出些許藥粉,單手擰開管子,慢條斯理地開始上藥了,方道:
“——我若說是兩者皆有,你信麼?”
這句話,便是拿雲慎自己的話來堵他,饒是雲慎也不免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搖搖頭,道:“……那便是說,此人不僅在點蒼關中訊息靈通,在惡人谷中也地位非凡,更重要的一點,他的身份,極其密不透風,到了你連一點風聲都不曾聽見?”
此番,魏勉不答話了,許是此話說得太直白,不敢作答,她就這樣徐徐上著藥,連頭也不抬,等到她終於用藥匙抹好了最後一個角落,直起身來,伸手去拿方才鬆開來的裹簾。雲慎看在眼裡,也不急,也不惱,很是有禮地開口,道:“我幫你拿?”
魏勉看他一眼,突地咧開嘴笑了,又露出她那一排野獸一般的尖牙來,道:“你當真是百毒不侵,是不是?在我這房中,居然也敢隨意走動,甚至還反客為主,要幫我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