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 2)

與此同時,在安提烏姆,在和其他伴駕隨行的達官貴人們競爭,爭奪愷撒的笑容和歡心的對決中,佩特羅尼烏斯幾乎每一天都得到了勝利。提蓋裡努斯的影響力喪失殆盡。冷酷殘忍和精於算計的他只有在羅馬才能使自己變得不可或缺,在羅馬,他要做的無非是處理看似危險的人物或是搶劫他們的財產,要麼就是玩弄權術,舉辦奢華程度和庸俗程度超乎想象的公共演出,再不就是滿足尼祿的種種獸慾。

可是,在安提烏姆,在這個古典的門廊和宮殿倒映在平坦如鏡的蔚藍色海面上的地方,愷撒過著的是希臘式的藝術生活。詩歌朗誦和討論詩歌的形式和節奏是他的日常事務。希臘品位和希臘精神提供給世間的一切,即音樂、戲劇、文學,這些吸引了朝臣們從早到晚的精力,可提蓋裡努斯對這些卻一竊不通。詼諧風趣,溫文儒雅,心思敏銳和能言善辯的佩特羅尼烏斯比提蓋裡努斯和其他臣工們知識淵博得多,風度優雅得多,有著明顯的優勢。愷撒倚仗佩特羅尼烏斯的侍奉,看重佩特羅尼烏斯的意見,並就自己的創作向他請教,而且他還顯示出了比以往更為積極的友誼。似乎每一個人都開始認為他對愷撒的掌控現在已經牢不可破,而總是隨著愷撒的心情和好惡變化的友誼終於穩定下來了,並且有可能保持一定年頭。就連那些曾經對精益求精的伊比鳩魯派不怎麼在乎的人現在也巴結他,急匆匆地向他示好。他們中的一些人私下裡甚至對勢頭轉向佩特羅尼烏斯暗暗高興,誠然,他看穿了他們的所有諂媚是好,知道他們的虛偽笑容不值幾個錢,他自己也對他的突然得勢抱以懷疑的一笑。然而他的懶惰和他的教養都讓他無法去追究以前的敵人和誹謗者,他也沒有用他的權勢去破壞或者毀滅任何一個人,他甚至有過一些可以扳倒提蓋裡努斯的機會,但是他更傾向於愚弄他,暴露他的無知和粗魯。

六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一道死刑令發出。回到羅馬後,元老院的呼吸更輕鬆了些。關於愷撒及其寵臣在消遣娛樂時做過的各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雅事,種種驚人的傳奇傳遍了羅馬和安提烏姆。大家更願意擁有一個痴迷於藝術的愷撒,而不是在提蓋裡努斯的指引下殘忍暴虐的那個愷撒。提蓋裡努斯自己也憂慮重重,幾乎失去理智,實際上已準備好承認落了下風。因為愷撒不停地說,羅馬只有兩個真正的希臘人,他的朝堂和帝國中只有兩個偉大的靈魂互相理解,那就是他本人和佩特羅尼烏斯。

佩特羅尼烏斯令人歎為觀止的圓滑和機敏使所有人確信,他對愷撒的影響力會超越其他任何人,比其他任何人的影響力都持久。沒有人想象得出少了他,尼祿將如何行事,尼祿可以與他討論詩歌、音樂和賽車,或者透過對佩特羅尼烏斯的察言觀色,他可以判斷出自己的創造力成效如何。與此同時,佩特羅尼烏斯似乎並不在意他與尼祿相處的好壞,也不認為他的新地位有什麼重要的。他一如既往地健忘,記性不好,精力不濟,懶惰,冷漠,懷疑和言語詼諧。有時候,他仿若在嘲笑整個朝庭,嘲笑愷撒,嘲笑他自己以及芸芸眾生。偶爾他還敢當面批評尼祿,但就在驚駭萬分的聽眾們認為他做得太過分,認為他在給自己寫暮志銘,亦或在自掘墳墓時,他給自己的批評包裹上一層機巧的奉承詞藻,改侮辱為恭維,變絕谷為佳境。在維尼奇烏斯從他的羅馬之行回到安提烏姆七天之後,尼祿在小圈子內朗讀了他的《特洛伊亞特》中幾個片段,當室內迴響著歡呼和驚歎聲時,他和平常一樣,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佩特羅尼烏斯。

“描寫平庸無奇。”佩特羅尼烏斯說道,將文采給否決了。“只適用於一般的大火。”

屋內的每一個人都惶恐萬狀,每個人都被奪去了呼吸,因為自尼祿幼年開始,便沒有一個人用那樣的口吻,或者憑藉那樣的因由去指責尼祿。提蓋裡努斯的臉上顯出猙獰的喜悅神色,而維尼奇烏斯的面孔則蒼白如紙。他認定佩特羅尼烏斯必然是喝醉了,儘管佩特羅尼烏斯從不飲酒過量。

“真的嗎?”尼祿嗓音甜美地問,通常這是表示致命危險的訊號,尼祿發出掩飾不住虛榮心受挫的顫音。“是什麼讓你覺得那麼差勁?”

“不要相信他們的評價。”聽到佩特羅尼烏斯撩拔尼祿的火氣,旁觀者們都驚呆了。“他們對寫作技能一無所知,對文學天才的理解也就更少了。你問為什麼那麼差勁?好吧,告訴你吧:不是差勁,如果寫出這首詩的是維吉爾,奧維德,或者哪怕是荷馬的話!但是出自你手?你沒有寫得這麼馬馬虎虎,暴殄天物的權利。你太精於此道了。你描述的風景燒得還不夠旺;你的火焰還沒有灼熱到讓人信服。不要關注盧坎的溜鬚拍馬;如果那些是他寫的詩行,我倒要稱他為天才。但是你?你的偉大遠勝於此。如果有人如你這般得到眾神眷顧,我們便有了期盼完美無缺的權利。可是你卻太懶了,你沒有全力以赴,你寧願早飯後打個瞌睡也不願認真對待工作,你有能力創造出世代流傳的最偉大的傑作,一件世人從未見過的傑作。我這麼直白地告訴你,就是想讓你寫出比最好的作品還要好的作品,因為你做得到!”

他說的似乎毫不在意,既語帶責備又俏皮活潑,可尼祿的眼睛卻因喜悅而顯得朦朧。

“眾神的確給了我些許天分。”最後,他低聲喃語道。“但是他們給了比天分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一個真正的裁判,一個真正的鑑賞家,一個除了真話,什麼也不說的朋友。”

他把胖鼓鼓,長滿著硃紅色毫毛的拳頭伸向一座金燭臺,那是他上次去德爾斐神廟時偷來的,但是在他把草紙卷軸點著之前,佩特羅尼烏斯卻把詩稿從他的指縫裡拽了出來。

“不,不!”他說。“即使是你的天賦產出像這樣沒什麼價值的東西,那也屬於全人類,讓我來為你保管它。”

“那樣的話,”尼祿站起來,雙臂抱住這個機靈的品位與美的裁判官,“就讓我把稿子放到一個我親自設計的專用書匣裡送給你。”

他琢磨了一會兒佩特羅尼烏斯的評價,然後點頭說道:“是的,你說得當然非常正確。我的特洛伊大火燒得還不夠旺。我的火還不夠灼熱。我原以為能與荷馬平分秋色,然而我本應做得更好。在對自己的評估上,我總是放不開膽量。你開啟了我的眼界,佩特羅尼烏斯。但是你知道這次的麻煩在哪裡嗎?當一個雕塑家想鑿刻一尊神像時,他會尋找一個模特,而我必須有一個模特。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座被大火摧毀的城市,而這正是為何我的描寫缺乏真實感的原因。”

“我正要補充這一點,”佩特羅尼烏斯又吐出一句奉承話,流露出尼祿體會不到的諷刺。“你一定是一個真正偉大的藝術家,懂得模特有多麼重要。”

不過尼祿卻陷入了沉思,腦中折騰著別的想法。

“你還得再告訴我另外一件事,佩特羅尼烏斯。”他彷彿不很確定能得到什麼樣的答案。“你對特洛伊毀滅有沒有過惋惜?”

“我?惋惜?不,以維納斯的瘸腿丈夫起誓,一點兒也不!特洛伊被燒是因為普羅米修斯從天神們那裡盜取了火種,是因為希臘人決定討伐普里阿摩斯。如果沒有那一場火,埃斯庫羅斯就不可能寫成《普羅米修斯》;如果沒有戰爭,荷馬就不可能寫成《伊利亞特》。比起保留某個偏遠小城,我覺得還不如把《普羅米修斯》和《伊利亞特》保留下來,那座小城可能又無趣又骯髒,要是放到今天,某個倒黴的地方官還可能會無所事事地呆在那裡,因為和當地的裁判庭發生口角,讓你浪費時間去處置。”

“那也是我們經過清晰和縝密的思考後得出的想法。”愷撒嘆著氣,點了點頭。“為了詩歌和藝術,再大的犧牲也不為過。希臘人是多麼幸運啊,他們可以為荷馬的《伊利亞特》提供素材。普里阿摩斯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吞滅了他的城池的大火,那可真棒。可是我卻連一個鎮子著火都沒有見過。”

那句話之後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直到提蓋裡努斯打破了沉默。

“正如我曾向你進言,愷撒,”提蓋裡努斯快速提醒他,“只要你發話,我就會把安提烏姆給燒了。或者更進一步,若是你不忍心看到到這些宮殿和莊園落得這個下場,我會燒掉在奧斯蒂亞的船隊。或者,我會在阿爾班山的山腳下搭起一座木頭城鎮,你可以親自往裡面扔火把!那可合你的意?”

尼祿卻只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讓我看一些燒著了的木架子嗎?”他喝道。“你的腦子子裡的創新思想已經丟了個一乾二淨,提蓋裡努斯,而且,假如你認為一個真實的祭品,我是指一座真實的城市,不足以匹配我的天賦,那麼,顯然你是看輕了我的天賦和我的《特洛伊亞特》”。

提蓋裡努斯張口結舌,驚駭不已,說不出話來,這時,尼祿聳了聳肩,換了個話題。

“夏天來了。”他疲倦地說著,嗅了嗅清新的海洋空氣。“該死的羅馬一定已經臭氣熏天了……可是我卻必須回到那裡舉行競技比賽。”

“愷撒。”提蓋裡努斯突然上前一步,眼神銳利,閃閃發光。“在你遣退其他人之後將我留下片刻。”

一個小時後,在和佩特羅尼烏斯從愷撒的莊園回府的路上,維尼奇烏斯坦承,由於佩特羅尼烏斯對尼祿的特洛伊史詩的批評,他剛才有多麼驚慌。

“剛才真是虛驚一場,我的朋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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