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4)

佩特羅尼烏斯(1)醒過來時都快中午了,一如既往的,他感覺到疲乏無力。前一天的晚上,他參加了尼祿(2)舉辦的宴會,那場亢奮的狂歡一直延續到深夜,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身體竟已經差得支撐不住那樣的狂歡了。他自己親口說過,大早上就起床令他精神遲鈍,肢體麻木,無論是在意志力還是體力上,他都力有不逮。不過,只要在自己的私家浴室(3)裡泡上一兩個小時,然後再讓技巧嫻熟的按摩奴將他的身體徹底推拿一番,他血管裡呆滯遲緩的血液迴圈就能漸漸加快流動的速度,他就會神清氣爽,精力再次充沛,體力再次恢復。等從最後一道浴室——塗油膏室裡出來時,他就會如同重生了一般,雙眸盛滿智慧,而且綻放出愉悅的神采,他變得年輕了,又一次充滿了活力;他舉止從容,風度翩翩,光彩照人,他的風采連奧托(4)也不能與之比肩;正如人們所稱呼的那樣,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一切典雅和有品位的裁判官。

他幾乎從來不去公共浴室,除非碰巧有聲名卓著的,又或者被廣為稱頌的修辭學家在那裡演說;或者,除非那天在競技廳裡有特別精彩的競技比賽。何況,在他自己的府邸裡,他有自己的一套私人浴室。那套浴室是凱勒爾——一位和塞維魯齊名的同時代大師——為他建造的。凱勒爾將他城中豪宅裡與僕從生活區相鄰的那片區域,也就是內院,給擴建了。然後,他將那些浴室裝點修飾得美輪美奐,就連尼祿本人見了,也覺得那些浴室比皇家浴室還要勝出一籌,儘管他的皇家浴室更加宏大,也更加奢華。

在皇宮裡的那場盛宴上,草包瓦提尼烏斯(5)的俏皮話令佩特羅尼烏斯厭煩至極。狂歡結束之後,就女人有沒有靈魂的問題,他又和尼祿、盧坎以及塞涅卡(6)舌戰了一番。此時,在遲遲而起後,依照慣例,他去浴室裡泡澡了。兩個伺候他洗澡的高大侍從將他平抬到一塊鋪了層雪白色埃及麻布的柏木板上,開始往他勻稱的身體上塗抹香油。與此同時,他閉目養神,蒸氣室裡溫暖的蒸氣和那兩個侍從手上的熱氣滲進他的肌理,舒緩了整副身軀的疲勞。

不過,片刻之後,他開口了。他睜開眼睛,開口問外面的天氣如何,接著又問起寶石,他曾令珠寶商伊多門修於當天把選好的寶石送給他。他得到的回覆是,天氣好得不能再好了,從阿爾班山(7)方向吹來了輕柔的微風,但是沒有人帶什麼寶石來。佩特羅尼烏斯再次合上眼,下令把自己抬到溫室去。就在這時,唱名奴,也就是負責通報來賓姓名的奴隸,從一面浴室帷幔的後面探進頭來。他通報說,在小亞細亞戰鬥的小瑪爾庫斯·維尼奇烏斯離開了軍團,返回家鄉了,他剛剛前來拜訪於他。

“將他領到溫室去。”佩特羅尼烏斯迅速下令,“把我也抬到那裡。”

這次拜訪讓他很是高興。維尼奇烏斯是他姐姐的兒子。他姐姐嫁給了老瑪爾庫斯,一個曾在提貝里烏斯(8)時期擔任過執政官的人。小夥子在最近一次的帕提亞戰爭(9)中服役,是科爾布羅的下屬。現在,東方邊境的戰局已經平息了有一段時間,因此,他於近日回到了羅馬。佩特羅尼烏斯對他這個容貌英俊,體格矯健的外甥頗為喜愛,其中大部分原因出自於他的偏疼,還有部分原因是,這個年輕人在尋歡作樂時表現出了一定的審美品位,佩特羅尼烏斯對這份能力最為看重。

“給你請安了,佩特羅尼烏斯!”年輕計程車兵邁著靈活輕快的步伐踏進溫水沖洗室。“願所有的神靈都保佑你,尤其是阿斯克勒庇俄斯和西布莉(10),如果有這兩位神明保佑著你,那麼你的健康就絕對安然無憂了。”

“歡迎到羅馬來放鬆和修養!”佩特羅尼烏斯身上裹著一塊細棉布,他從柔軟的層層棉布裡伸出一隻手來。“戰事結束,你可以逍遙快活上一段時日。好了,最近有沒有什麼好訊息從亞美尼亞(11)傳來?你在小亞細亞的時候有沒有順便去比提尼亞(12)走一趟?”

佩特羅尼烏斯曾在比提尼亞做過總督,而且還是一個精力旺盛,執政公允的總督。對這位性格陰柔而又耽於享樂的人來說,這段經歷顯示出的奇怪對比就如同美德之於惡行。他喜歡提及過去的這段時光,以此證明他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只要他樂意,他就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

“我在赫拉克里亞停留過一陣。”小瑪爾庫斯對他說,“科爾布羅曾派我去那裡徵兵。”

“啊,赫拉克里亞!我在那一帶曾結識過一個科爾沁姑娘,我願意拿所有離了婚的羅馬女人來交換她,哪怕是尼祿的夫人波佩婭(13)也不例外,哪怕交換一天也可以。不過,這已經是陳年往事了,不說了。你跟我講講,在帕提亞邊境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我真是聽夠沃洛吉西斯,提裡達特斯和提格拉尼斯二世,還有其他的蠻族人了,就像阿路列努斯一貫認為的那樣,那些蠻族人在家裡的時候都是用四肢走路,只有我們在場時,他們才裝模作樣地擺出人類的架勢。不過,現如今,羅馬城裡的很多話題都是關於他們的,也許因為他們是最安全的話題吧。”

“戰爭還是進行得很不順利。”維尼奇烏斯搖搖頭,心情不好地聳了聳肩。“如果科爾布羅不在那裡坐鎮,這場戰爭就可能以敗局收場。”

“科爾布羅!”佩特羅尼烏斯樂了。“以酒神巴庫斯之名起誓,他是一名真正的戰爭之神;他是一員偉大的將領,是戰場上不折不扣的瑪爾斯(14);他脾氣火爆,性情耿直,像一頭公牛似的又蠢又笨。我實在是喜歡他,沒別的,就因為尼祿忌憚他。”

“科爾布羅並不愚蠢。”小維尼奇烏斯說。

“也許你說的沒錯。況且,這也沒什麼不一樣的。按照皮浪(15)的說法,愚蠢不比聰慧糟到哪兒去,而且,歸根到底,這兩者也沒什麼差別。”

維尼奇烏斯談起了戰局,佩特羅尼烏斯又一次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的臉色由於疲憊乏力而顯得憔悴蒼白。

“你還好嗎?”小夥子對他突然失去活力憂心忡忡,他換了個話題。“你病了嗎?不舒服嗎?”

佩特羅尼烏斯用黯淡無光的眼神看向他。

舒服?他的身體離舒服還遠著呢。不過他還沒有像小西塞尼烏斯那樣離譜。在被抬到自己的浴室時,小西塞尼烏斯的反應遲鈍到問了一句“我是坐著的嗎?”可一副好身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維尼奇烏斯祝願他得到阿斯克勒庇俄斯和西布莉,這兩位醫藥與治癒之神的慷慨護佑,可是佩特羅尼烏斯卻對他們的法力不抱什麼信心。說起來,那個阿斯克勒庇俄斯又是什麼人呢?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的兒子,是阿耳西諾厄(16)的兒子呢,還是科洛尼斯(17)的兒子?如果連母親都不確定了,那麼誰又能說得清楚自己的父親是誰呢?現如今,幾乎沒有幾個羅馬貴胄能發誓說得清他們的生身之父是誰,那麼,宙斯的後代又如何能呢?

佩特羅尼烏斯大笑起來。

“兩年前,在厄皮道洛斯,我給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廟供奉過三打活公雞。”他說道,“還有一斛黃金。可是你曉得嗎?我對自己說,即使這對我不起什麼作用,也不會有什麼壞處。人們總是向神明供奉很多祭品,但我懷疑,那些供奉祭品的人有沒有把這些神當成一回事兒。也許那些平民們是當成一回事兒的。也許在卡佩那城門,那些被旅人們僱用的騾夫們還信奉著某些神靈,可也就這麼些了。去年,我的膀胱出問題的時候,除了我們偉大的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我還拜了其他一些小的醫神。我知道他們是騙人的,可是那又如何?假冒橫行。世人靠欺騙生存,生命就是個幻象。所以,騙人和被人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靈魂也是一個幻象。唯一值得去注意的是要放聰明,聰明得能分辨出什麼是快樂的幻象,什麼是痛苦的幻象。我在蒸氣室裡燒的是噴灑了龍涎香的雪松木,因為對於我周圍的空氣,我想聞到芳香的氣味,而非惡臭。至於說西布莉,你剛才也把我的健康託付給了她,可我要說的是,我的右腿時時感到一種劇痛。而她卻似乎對此毫無辦法。除了這一點,我認為她仍是一個稱職的女神。不過,說到祭品,我想起了她的另一個身份,即她產婆保護神的身份,我猜你不久就該帶幾隻白鴿放到她的祭壇上去了。”

“希望如此吧。”維尼奇烏斯咧咧嘴。“帕提亞人沒能一箭射中我,可是在城外,丘位元卻射出了他漂亮的一箭!”

“啊,以美惠三女神的潔白雙膝發誓!真的嗎?”佩特羅尼烏斯為時短暫的精力充沛期開始衰退。“趁著我們有閒空,快和我說說。”

“我正是為此而來。”維尼奇烏斯說。“我需要你出個主意。”

就在此時,修剪指甲的奴隸們走了進來,他們忙著為佩特羅尼烏斯修剪指甲。小瑪爾庫斯也把託尼扔到了一邊,走進溫水池裡,因為佩特羅尼烏斯請他泡個澡。

“唔,我沒必要去問那個姑娘是不是也和你一樣的感覺。”佩特羅尼烏斯說。他看向那副年輕健美的身軀,那副身軀是那麼光滑,那麼結實,就好似從大理石中雕鑿出來的一般。“若是利西波斯(18)見過你,你便會被拿來裝飾帕拉丁城門了,就像青年赫拉克勒斯(19)的雕像那樣。”

小夥子得意地微微一笑,沉進了浴池,他踩著溫暖的池水,走在鑲嵌了馬賽克的池底上。池底馬賽克壁畫上畫著宙斯之妻和眾神之母赫拉,她正祈求睡神(20)施法誘宙斯入眠。佩特羅尼烏斯則在一邊用藝術家般的滿意眼光打量著他。

維尼奇烏斯沒一會兒就洗完了。他走出浴池,把自己交給奴隸們去修剪指甲。這時,家裡的誦讀人走進浴室,他胸前掛著一隻銅匣,裡面插了一卷捲紙卷。這個受過教育的奴隸負責給自己的主人朗讀詩歌。佩特羅尼烏斯詢問那位年輕計程車兵想不想聽些什麼。

“假如是你的大作,那麼樂意之至。”維尼奇烏斯說。“要不然,我寧願說說話兒。這年頭,每一個街角都有詩人纏著人不放。”

“可不是嘛。不管路過哪一座神廟,哪一家浴場,哪一所圖書館,你都不可能不見到有詩人在那兒,他們彷彿風車似的,對著你瘋狂地揮舞著手臂。阿格里帕從東方來到這裡的時候,還以為他們都瘋了呢。但是如今就是這樣。皇帝寫詩,於是每個人也都想成為一個詩人。唯一要緊的就在於,你是不是一個比皇帝還好的詩人。這也是為何我對盧坎有一點點擔憂的原因。我只寫敘事詩,但我不逼迫任何人去聽,包括我自己。誦讀人今天要讀的是那個可憐的法布里奇烏斯·維伊安託(21)的《遺言》。”

“為什麼說他可憐?”

“因為他被命令去仿效俄底修斯流浪,直到他被允許回家為止。比起荷馬原作裡的那個流浪者,這個奧德賽對他來說可容易做的多。因為他的妻子既沒有佩涅羅珀那麼美麗,也沒有佩涅羅珀那麼忠誠。這是一道愚蠢的命令。因為直到作者被打發到行省去之前,這本書一直都乏味無聊得沒人去讀。不過,現如今,在城裡,事情反而就是這樣,沒什麼是有深度的,任何事情受到關注的都是其表面。現在,每個人都嚎叫著‘誹謗!誹謗!’也許維伊安託確實寫出了點東西。但是我瞭解這座城市,瞭解我們的元老,瞭解我們的女人,我可以很肯定地和你說,和事物的本來面目相比,那本書算不了什麼。然而,現在每個人都沉迷在這本書裡,拼命在書中找出影射自己的地方,一看到有詆譭自己的地方就心驚膽戰,一看到有詆譭自己認識的某人的地方就幸災樂禍。在阿維爾努斯的書店裡,有一百個抄寫員在抄寫這本書,可見這本書賣的有多火了。”

“書裡面也有你嗎?”

“有我。但是詩人沒有達到目的。因為我比他說的壞多了,也遠遠沒有他說的那麼呆板。由此可見,我們早就失去了對善和惡的體察,並且,我開始感覺到,這兩者之間實在沒什麼區別,雖然塞涅卡,穆索尼烏斯(22)和特拉斯加佯裝他們看出了區別。對我來說,善和惡都是一樣的。而我是怎麼想的便怎麼說。不過,至少我有足夠的能力去分辨美和醜。而這一點卻是我們的紅銅鬍子(23)——我們的皇帝,作家,詩人,賽車手和小丑——所根本沒有掌握的。”

“但是我挺同情法布里奇烏斯的。”小夥子說,“他是個好人。”

“他太急於想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了。”佩特羅尼烏斯聳了聳肩。“每個人都在猜測那本《遺言》要講什麼,但是沒有人知道,直至他開始喋喋不休,在城裡四處講述他的故事時為止。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大秘密,就彷彿在羅馬城裡誰都能守得住一個秘密,可風言風語一下子全冒出來了。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路菲努斯(24)的事情?”

“沒有。”

“那我們先到冷室去,我們先去涼快一會兒。到了那兒我會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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